刘心武:四棵树

第49章


  至今还记得,二十年前,我住在劲松小区,一位跟我同辈的作家在家里进行新婚后的私宴,文井前辈伉俪应邀出席,大家畅饮畅谈,在座的全是他们的晚辈,文井比我们要大差不多三十岁,但那天他真像个青年人一样,谈笑风生,幽默潇洒,全无一点老资格、老权威、老领导、老头子的影子,我们也跟他没大没小起来,我说他长相挺像波斯人,他笑说自己血统确实“可疑”,倘仔细查九代,很可能祖上有跟西域人通婚的情形,“恐怕是丝绸路上一段佳话”,大家听了都欢笑不已。
  那天文井伉俪去劲松时,已经下起小雨,后来雨下得越来越大,主人就留他们等雨小了再走,其实也真是愿意跟文井前辈在轻松闲聊里,多得到些人生感悟的浸润,没想到欢聚到接近午夜时分,雨还是很大,实在不能不让他们回去歇息了,就由我打伞出去,好不容易找到一辆出租车,把他们送进了车里,二十年前文井前辈那弯身进车的身影,现在宛在眼前,古人有句“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我改几个字,以作永久的怀念:“莫忘廿年佳日过,最难风雨老人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北京很难见到楸树。这是一种容易栽培,而且可以笔直生长到二十米高,顶部形成一柄大绿伞的树木,无论作为庭院树还是行道树,它都非常适宜;我在北京老宅里,见到过用楸木雕刻的垂花门以及制作的太师椅,还听说这种木材特别耐湿,雨淋水泡都不会变形。但我对楸树形成特别深刻的印象,则是上小学时,有一回跟妈妈、姐姐走到隆福寺的一棵大楸树下,我抬头一望,高兴地叫了起来:“哈!多大的牵牛花啊!”已经上中学的姐姐就抢着告诉我:“不是牵牛花,是曼陀罗花!”妈妈笑了,蔼然地告诉我们:“牵牛花和曼陀罗花都是草本植物,哪儿会开在这高大的乔木上。不错,这花看上去确实有点像它们,但你们仔细多端详一会儿吧,看清楚了吗?它张开的花顶像是两片对称的嘴唇,牵牛花却像浑圆的喇叭,而曼陀罗花则像个漏斗。这是楸树花。很好看,不是吗?”
  隆福寺这个地名现在还在,而寺庙已荡然无存,那株大殿旁的楸树,也不知捐躯何处。我对那株楸树,特别是初夏它枝叶间簇簇淡红的双唇花,却永难忘怀。还有一个难忘的原因,是在那棵树下,我挨过打。
  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天都要穿过隆福寺去上学。另外不少同学也如此。那时隆福寺的殿堂大都兼作库房,通道旁都设满摊档,是个每天都营业的百货市场。放学后,跟一群男生在寺里跑来跑去,看热闹,做游戏,是最开心的事。班上有个男生,脑壳较小,两只招风耳却很大,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差,退学到寺里摆摊卖袜子。有一阵,我们还在上学的男生,由个头最大的铁拳领头,放学后总要到那袜子摊前骚扰一番。铁拳当然是个绰号。班上男生大都有绰号,并且公开喊来叫去。男生也偷偷给某些女生取绰号,只是不敢公开当面使用。大多数绰号并不怎么难听,我有时也就随着叫。但铁拳给那卖袜子的同龄人取的绰号发音是比基多耳,意思是比男人裤裆里的那东西多两只耳朵,他往往离袜子摊很远就开始怪叫,不少同学应和着,还非要人家答应他。我跟铁拳他们一起玩藏猫猫、拍洋画儿、弹玻璃球什么的,都挺自如,可是,到袜子摊起哄,就不大愿意,至于叫人家那样的绰号,心里就更梗着一道堤坝了。记得在那么一个夏天,铁拳发现了我坚决不跟着叫那绰号的行径,就逼到我跟前,非让我也那么呼叫。当时他怎么想的,我至今难以透解,但在我来说,却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叫不出口。铁拳把我身子推到楸树粗大的树干上,揪住我的脖领,怒吼,逼我叫,我被迫仰头,恰好看见簇簇盛开的楸树花,妈妈的面容叠现在那些花朵上,我就气喘吁吁地告诉铁拳:“我妈妈不许我骂人。”他鄙夷地朝我咧嘴,骂着粗话,顺手用他那铁拳重重地击了我腮帮一下,我嘴里立刻有了咸味……
  那回的事情是怎么收场的?记不清了。总之,我没有把铁拳打我的事告诉妈妈也没告诉老师,而且,第二天铁拳也还照样叫着我玩,而我也就还跟他们一起藏猫猫。后来有一回班会上,老师说:“咱们班女生没有骂人说脏话的。男生么……”点出我的名来,表扬说:“他就从来不骂人不说脏话。”我后来基本上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语言习惯。现在我提及此点并不是想自我表扬。只是酽酽地追念起我那早已先后去世的父母,特别是跟我在一起生活得最久的妈妈,他们对子女的绝不能骂人说脏话的要求,是融合在无数类似指点楸树花那样的言传身教里的。我长大成人以后才懂得,我是获得了一种尊重每一个平凡生命的教养。
  我的父母都是很平凡的知识分子,终其一生没有立下过值得社会忆念的功业。许多年过去,我鬓发已白,在一次展览会上,忽然有个人叫出我的名字,我望了他半天,才从他那对似乎永不会改形的招风耳上认出了他,他握住我的手以后,问出来的头一句话是:“伯母还康健吗?”我不及回答,他又说:“你早忘了吧?……我还记得,你说是你妈妈不许你骂人的……就在隆福寺的那棵大楸树底下……失学后我一直心窄……那回如果你也随他们叫了,也许今天你就见不着我了!”啊,他还忆念着我妈妈,其实他们并没谋过面啊!楸树花楸树花,我泪眼里全是你的光华!
  一位正攻读硕士学位的年轻人对我说:“你的讲话,起着一种解构的作用!”他的评价,我听不大明白。怎么会是“一种解构”?我只不过是,道出了埋藏心中很久的一个大疑惑罢了。
  今年二月底、三月初,我应邀赴新加坡参加了“人与自然——环境文学国际研讨会”,除了在研讨会上发言,又参与了新加坡华文报业中心大礼堂的“绿色对话”活动,被认为是“一种解构”的讲话,便是在那个活动中发表的。关注世界性的环保问题,呼吁人类与自然界的和谐,已成为了响彻全球的强音。就拿报纸的副刊来说,以环保为题材的散文、随笔时时出现,或揭露、抨击种种破坏自然生态、污染生存环境的现象,或痛心疾首于物种减少甚至灭绝,或宏扬、抒发对自然生态的悉心保护、对美好的野生动植物的倾心关爱,其中经常出现的一个论点是:应当爱惜所有的生命。新加坡的这次盛会上,“爱惜生命”也是许多与会人士挂在口头,甚至作为论文、发言核心内容的,一个似乎是毋庸置疑的“宇宙公理”。
  我却在“绿色对话”活动里,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爱惜所有的生命?须知,且不讨论植物界的问题,仅动物界来说,最庞大的生命群体是昆虫。在动物学的分类中,昆虫纲是动物界中最大的节肢动物门中最大的一纲,人类现在已知的约一百万种,占所有已知动物种类的六分之五,其数量及分布状态在陆生动物里占绝对优势;昆虫学家估计还有约四百万种的昆虫尚有待人类去陆续认知!我们在热烈地宣谕珍惜生命、爱护野生动物、保护自然物种的时候,往往所想到的只是熊猫、老虎、大象、犀牛、秃鹫、仙鹤等美丽的,或在现代社会已基本不构成对人类生存威胁的那些品类,也许有时会旁及于野狼、蟒蛇、鳄鱼、鲨鱼等虽外表凶恶或仍对人类有所妨碍的物种,以示我们人类宽容的胸襟,但我们却往往把地球上几乎是无处不在的,最大的生命群体——昆虫,排除在我们那“热爱”、“珍惜”的命题之外;现在我们既然是一个严肃的,以“人与自然”命名的学术性研讨会,那么,我请问在场的诸位:你热爱昆虫吗?人类和昆虫,应当建立怎样的一种关系?
  我对与会者诚恳地说,我提出这个问题,不是开玩笑,更不是想无理取闹,这实实在在是个令我困惑很久的,关乎生命伦理的,很重要的,期待着方家给予解惑的,不能再忽略不计的问题。
  我们人类,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对昆虫,以及其他节肢动物,基本上是厌恶的,像苍蝇、蚊子、跳蚤、体虱、蟑螂等都是恨不能将其彻底灭绝的。我们的不少环保项目,如古代人文景观的保护,其措施里,就有专门针对昆虫,或其他节肢动物,刻意要将它们杀灭的——如对白蚁。如果把问题从生命关爱的前提下引开,不拘泥于动物学上的严格分类,不限于说昆虫,那么,凡是相对于人类来说比较微小的物种,我们人类,往往就都很少珍爱它们,比如,我们喜欢珍珠,参加“人与自然”研讨会的不少女士,就佩带着珍珠饰品,随我听会的妻子,我也给她买过珍珠项链,但仔细想来,珍珠是贝类为了排除侵入体内的异物,痛苦地分泌汁液包裹那异物,而产生出的“瘤子”,珍珠越大,那贝类的痛苦便一定越深!
  我家所在的居民楼,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由居委会发给药物,组织全楼统一行动,杀灭蟑螂和蚂蚁,我曾在厨房里,用放大镜观察过厨桌上的蚂蚁,那几只蚂蚁可能是感觉到大难临头,爬行时犹犹豫豫……一瞬间,我觉得它的形象很可爱,它们也是生命,也想平安生存,终其天年,可是,只因为它们妨碍了我们楼中居民生存的安适性,我们便要心安理得地毒杀它们、用滚水灌入他们进出的穴眼……在人类的实用理性之上,从哲学的高度,生命伦理的高度,我究竟该有怎样的憬悟?
  这的确不是钻牛角尖,不是故意向流行的“热爱生命说”恶意挑衅,而且,我再往下说,可能会更令一些人瞠目结舌——其实,细菌、病毒,也是这地球上的生命形态……
  我讲这些话时,心理惴惴不安,没想到,说完,却也得到了掌声,并有与会者积极参与讨论,可惜时间有限,未能充分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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