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四棵树

第51章


  我会更好地伺候窗外的樱桃明星,我不会伐去那自生的陋柳,手持安徒生的童话,构思着新的篇章,我目光更多地投向那株柳树,柳树的臂弯啊,这深秋的下午,你把我困累的心灵轻柔地抱住,而我又将把这一份支撑,传递给那些更需关爱的生命。
  2003 年10 月29 日写
  11 月29 日改于温榆斋中
  白领阿吉飘然而至,问哪阵风把他吹过来的,告诉我是受刺激了,问他是不是又遇到了人际摩擦,摇头说不是不是,及至坐下来喝了几口热茶,才喘口气,说这回是受了两样东西的刺激:沙发与轮椅。
  这真让我惊奇。阿吉给我一一道来。原来他这个双休日孝心大发,开车去了两种地方,一是家具店,一是养老院,结果事情都没办成,倒深深地受到刺激。阿吉父母跟我算得有世交之谊,虽走动不多,电话还是常有的。我讶怪阿吉不去找父母倾诉,却跑到我跟前来喟叹。听他说完,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阿吉的头一个想法,是给父母换套沙发。他父母居处的那套旧沙发确实应该换一下了,样式古板还在其次,坐着已经让人不舒服,他年终奖金颇丰,开车去了几处卖家具的地方,打算用一半的奖金,给父母订套新沙发,事先不说,为的是怕父母保守,以“还好好的能用”为由拒绝淘汰旧的,而且也知道二老的脾气跟我一样,如果子女非要那么办,就自己付款,不要子女花钱。他说在一处家具城相中了一套布艺沙发,包括茶几的四件套大约三千元就能拿下来,是暖色的,颇雅致,但究竟二老是否喜欢,还需试探后方能确定。他出了那家具城,去停车场取车的半路,忽然看见马路那边有家进口家具专卖店,兴之所至,就从过街天桥遛达过去,跑进去随便看看。那里头陈列的样品不多,有种布艺沙发,也是四件套,颜色是一种日常很少遇到的中间过渡色,他随便问了下售价,刺激就从那售货小姐轻柔的回应中产生:“啊,这一款是刚从意大利运到的名牌,售价是十八万六千元。”
  阿吉说他不能把这种沙发的售价告诉父母,告诉给我,也希望我别跟他一样受到刺激。我笑了。我说我倒没觉得受刺激。我只是再一次意识到,我们这个社会那些先富起来的人士,其日常消费已经高到了怎样的档次。阿吉说他在那家进口名牌专卖店里,看到一对跟他大概是同龄的夫妻,就正在订购一套价值二十八万元的卧室五件套,听上去他们所关心的并不是价格,而是那样的款式是否运到中国后,在意大利那边已经过气?阿吉年薪已达八万元,在那样的“大巫”面前,却只是抱惭而退的“小巫”。阿吉提出他的困惑:人究竟应该坐到什么价位的沙发上才觉得幸福?
  我们讨论起来。我的想法是:贫穷是不幸无福。我绝不唱“过得越穷越苦越幸福”的“高调”。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坐卧舒适,沙发作为一种人类共享的物质文明,提供了舒适,构成了个人生活幸福感中的一个虽然琐屑却很重要的因素,人有沙发方面的追求是正当的。但我主张人们尽量把自己的幸福观保持在一种享受“小康”的段位上。“小康胜贫穷”自不待言,“小康胜大富”很多人就不大理解,需要多从这个角度来检测、营造自己的幸福观。“寒冬噎酸齑”固然很惨,“寒冬噎金粉”——有些先富者确实很喜欢在冬日的鲍翅汤里添金粉甚至金屑——其实也很惨,因为那样的“享受”所导致的是健康的损害与性善的迷失。我建议我们的传媒,加大对以“小康”为内容的消费观、幸福观、人生观的宣谕。其实世界上不少的亿万富翁尽管有豪宅名车,但大多数情况下还是选择了小康的生活方式,穿中档便装,吃快餐食品,骑自行车,到乡村度假,他们看重的不是自己个人消费的价位档次,而是自己参与创造的事业的发展,以及在大富以后如何满足自己蓄意已久的行善之心。
  阿吉说到他所受到的另一刺激,是他在出了那家进口家具专卖店后,去了一家养老院。他的四位祖辈,现在只有姥姥还在,跟他父母住在一起。考虑到父母也都年过花甲,尽管请了保姆,但父母特别是母亲在照顾姥姥这件事情上已经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已经独自另过的他也不可能照顾姥姥,于是他萌生了先到各个养老院去考察一番,再动员父母将姥姥送往条件好的养老院去的念头。我知道他父母对将老人送往养老院的建议,必会产生严重的心理障碍。但社会发展到这一步,家庭养老方式已经很难继续支撑下去,我就已经跟儿子表示,等我再老十几年,我会主动到养老院去颐养天年。
  阿吉在养老院受到什么刺激?他说那养老院是从互联网上查到的,确实很不错,庭院宽敞豁亮,房舍整齐洁净,设施齐全,服务到位,收费也合理,接待人员带他在自理区和半自理区转悠,他连连赞好,后来人家问他拟送来的老人是否完全不能自理,他说姥姥再过些时候恐怕也就属于那个状态了,人家就带他到后院,那里是完全不能自理的老人居住区。阿吉说,刚一走进那后院,他就仿佛被雷击了一下。阳光灿烂,照耀着长廊里一大排老人,都坐在轮椅上,那一大排轮椅啊,一辆接一辆,蔚为奇观。他稍微瞥视了一下,触目惊心啊,全是些或痴呆或歪斜着身子的老人。他急速转身逃出了那个后院,嗓子干噎,心里发堵。
  我明白,阿吉是被极端形象化的“生老病死”这沉重的意蕴所刺激。古人早有“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的感叹。将“铁门槛”“土馒头”这两个符码现代化,无论是换成“豪门宅”“骨灰匣”还是别的什么,都足令人顿悟。我们屁股底下坐的沙发只要觉得舒服,那么它究竟是几十万一套还是两三千元以下一套,于我们的生命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和阿吉在讨论中达成了共识:珍惜身体与心灵的健康,把生活享受定位在“小康”,而把对时光的敬畏定位在“只要力所能及,别因善小而不为”。
  还记得童年在重庆的一些事。我家住在南岸狮子山,从那里可以到一座更高的真武山去游览。真武山上有段路非常险,靠里是陡峭的山岩,靠外是极深的悬崖。那天玩得很开心。返回时,我故意贴在悬崖边上走,还蹦蹦跳跳的,甚至以颠连步跃进。七岁的我还不懂生命的珍贵。那样做,有存心让母亲看见着急的动机。那悬崖下面的谷地,荒草里凸现着一块怪石,那石头自然生成盘蛇的状态,当中的一块耸起活像蛇颈和蛇头。传说结了婚的男女,从悬崖上往下掷石头,如果掷中了那条石蛇的身子,就能生个儿子。混混沌沌的我,自以为也懂得成年人的事情,听大人们有那样的议论,想起自己也同邻居女孩子玩过扮新郎新娘的游戏,竟然也拾起石块朝悬崖下奋力掷去,把握不好投掷的重心,身体的姿势从旁看去就更惊心动魄了。
  还记得那天母亲的身影面容。她紧靠着路段里侧的峭壁,慢慢地走动。她一定后悔转到那段路以前没能牢牢牵着我的手,把我控制在她身边,她自己往前挪步,眼睛却一直盯在我身上。我顽皮地蹦跳投掷,不住地朝她嬉笑,怄她,气她,悬崖边缘就在我那活泼生命的几寸之外。事后,特别是长大成人后,回想起母亲在那段时刻的神态,非常惊异,因为按一般的心理逻辑与行为逻辑,母亲应该是惶急地朝我呼喊,甚至走过来把我拉到路段里侧,但她却是一派沉静,没有呼喊,更没有吼叫,也没有要迈步上前干预我的征兆,她就只是抿着嘴唇,沉静地望着我,跟我相对平行地朝前移动。
  那段险路终于走完,转过一道弯,路两边都是长满芭茅草和灌木的崖壁了,母亲才过来拉住我的手,依然无言,我只是感受到她那肥厚的手掌满溢着凉湿的汗水。
  直到中年,有一天不知怎么地提及这桩往事,我问母亲那天为什么竟那样地沉静?她才告诉我,第一层,那种情况下必须沉静,因为如果慌张地呼叫斥责,会让我紧张起来,搞不好就造成失足;第二层,她注意到我是明白脚边有悬崖面临危险的,是故意气她,尽管我不懂将生命悬于一线是多么荒唐,但那时的状态是有着一定的自我防险意识与能力的,一个生命一生会面临很多次危险,也往往会有故意临近危险也就是冒险行动,她那时觉得让我享受一下冒险的乐趣也未为不可。我很惊讶,母亲那时能有第二层次的深刻想法。
  母亲去世快二十年了,她遗留给我的精神遗产非常丰厚,而每遇大险或大喜时的格外沉静,是其中最宝贵的一宗。我写第一个长篇小说《钟鼓楼》时,母亲就住在我那小小的书房里,我伏桌在稿纸上书写,母亲就在我背后,静静地倚在床上读别人的作品。我有时会转过身兴奋地告诉她,我写到某一段时自我感觉优秀,还会念一段给她听,她听了,竟不评论,没有鼓励的话,只是沉静地微笑,而且,有时她还会把手头所读的一篇作品的某些内容讲一下,那作品是一位同行写的,我没时间读,也并不以为对我有什么参考价值,不怎么耐烦听母亲介绍,母亲自然是觉得写得挺好,但她也并不加些褒扬的话语,她就是沉静地给我客观讲述,毫不嗦,具有点穴的效应。后来《钟鼓楼》得了茅盾文学奖,那时母亲已到成都哥哥家住,我写信向他们报喜,母亲也很快单独给我回了信,但那信里竟然只字未提我获奖的事,没什么祝贺词,但语气沉静地嘱咐了我几件家务事,都是我在所谓事业有成而得意忘形时最容易忽略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