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四棵树

第52章


2000 年第三次去巴黎,又去罗浮宫看达· 芬奇的《蒙娜丽莎》,在众多的观赏者中,我忽然产生了一个非常私密的感受,那就是蒙娜丽莎脸上的表情并不一定要概括为微笑,那其实是神圣的沉静,在具有张力与定力的静气里,默默承载人生的跌宕起伏、悲欢聚散、惊险惊喜。那时母亲已仙去十二年,我凝视着蒙娜丽莎,觉得母亲的面容叠印在上面,继续昭示着我:无论人生遭遇到什么,不管是预料之中还是情理之外,沉静永远是必备的心理宝藏。
  又到落花时节,郊区书房窗外草地上,粉白的樱桃花瓣仿佛许多个句号。生活总是分成很多段落。每个段落里我们总会遭逢新的境况,随之或自觉或身不由己地调整自己的认知与心绪。窗外继续有花瓣谢落,窗内我整理着橱架上的图书。当我触摸到装帧极为朴素的上、中、下三册《我走过的道路》时,忽然心潮难平。那是茅盾的回忆录。他去世以后才陆续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按照他生前开列的名单,盖上他的印章,分寄各人,我因此有幸得到。我细读过这三册回忆录,有过很多感慨,但一直没有写过文章。尽管有“鲁、郭、茅;巴、老、曹”一说,但近二十年来除了以茅盾命名的文学奖常被人们关注外,茅盾的作品,对他的研究,都已经很不热闹,“茅学”始终没有形成,他的后人也很低调,不见出来撰文回忆、接受采访、促成昭显,以致在上面所提及的排序名单里,他几乎成了最寂寞的一位。二十几年前按照茅盾意愿,并且以他捐献的稿费为本金创建的茅盾文学奖,目前似乎只具有符码意义,是中国大陆目前一般人公认的最高文学奖项(尽管另一种文学奖使用了鲁迅作为符码,却并不能引出普遍的尊崇)。究竟茅盾的文学理念是什么?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与作品究竟要不要符合这一理念?我提出这一问题,一定会被若干人觉得多余,甚至可笑。实际上无论是操办这一奖项的人士,还是争取这一奖项的人士,以及传媒的诸多记者,都已经完全把以茅盾命名的这个奖项,当作了一个可以容纳不同理念的作家与不同追求的作品的“荣誉筐”, 其间的争论、调整及最后的宣布,都与我提出的问题了无关系。
  无庸讳言,上世纪80 年代中期以来,夏志清那本用英文写成,又被别人译为中文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在中国大陆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以前中国大陆的现代文学史里,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根本没有地位,被禁锢、压抑了许久的中国大陆学人与读者,忽然读到沈、钱、张的作品,吃了一惊,原来被包括茅盾在内的左翼文学家否定、冷淡甚至根本不转过眼球去的这些作家,竟写出了具有那么独特的美学价值的精品,从那时以来的二十多年里,沈、钱、张热持续升温,而茅盾却简直是被雪藏的状态。其实在夏志清那本书里,也为茅盾列出了专章,尽管批评茅盾“为了符合共产党的宣传需要,糟蹋了自己在写作上的丰富想象力”,但也还是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尽管如此,茅盾无疑仍是现代中国最伟大的共产党作家,与同期任何名家相比,毫不逊色。” 
  茅盾的小说主题先行,他按照主题要求设置人物、情节与细节,并且有据此开列详细提纲的习惯,当小说作为一门艺术发展到今天这么个状况的情势下,这些都被绝大多数人视为致命的缺点。但是我最近重读他的《蚀》《子夜》,特别是《腐蚀》,却还是获得了审美上的愉悦,他的小说是有趣的,时能触及到人性的深层。我承认自己当年写《班主任》时,文思里有许多的“茅盾因子”。这也许也是他读了《班主任》后竭力鼓励,并且对我以后的创作寄予厚望的根本原因。
  我虽然没有与茅盾亲密接触、深入交谈的机会,却是受过他恩惠的。这还不是指1979 年3 月我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头奖时,他微笑着将奖状递到我手中。我最难忘的是颁奖前一个多月,在友谊宾馆小礼堂里,当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面,召开了一个旨在鼓励创作长篇小说的座谈会,那时被“文革”破坏的文学园地一片荒芜,茅盾出席那个座谈会,并且与到会的多半是我这样的还谈不上是正式进入了文坛的新手,进行亲切而具体的讨论,他鼓励我们写出彻底摆脱了“四人帮”影响的,无愧于新时期的长篇小说。那天他在讨论中忽然问主持座谈的严文井:“刘心武在吧?”我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严文井告诉:“就是他。”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茅盾眼里朝我喷溢而出的鼓励与期望。人在一生中,得到这般注视的机会是不多的。我得承认,《钟鼓楼》的整个写作过程里,茅盾的那股目光一直投注在我的心里,是我发奋结撰的原动力。《钟鼓楼》写完已经是1984 年夏天,一直关注我这部长篇处女作的某文学双月刊告诉我,他们只能跨年度分两期连载,我心里怎么也迈不过这个坎儿,我找到《当代》杂志,求他们在1984 年内把全文刊出,因为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定范围限定在那一年年底前。我憋着要拿这个奖,因为开设这个奖的人曾经那样地看重过我。我如愿以偿。我觉得自己是以符合茅盾文学理念的作品得到这个奖的,那理念的核心就是作家要拥抱时代、关注社会,要具有使命感,要使自己的艺术想象具有诠释人生、改进社会的功能性。茅盾在二十三年前的暮春谢世。我走出书房,从绿草上收集那些美丽的花瓣,掬在手心里的花瓣沁出缕缕清香。我心中翻腾着感恩的情愫。不管时下别人如何评价茅盾,在我心目中,他是一种具有旺健生命力的文学流派的永恒典范。
  2004 年4 月温榆斋中
  还记得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坐在素净的窗下,读一本素净的书。坐的是朴素的竹椅,窗外是刚谢了秋叶的素枝,连泻进窗内的秋光也那么素净,椅边小桌上放一杯白水,用毫无装饰的玻璃杯盛着,时不时呷一口凉白开,读上几页,便闭目遐思一阵……唉,那是多么值得怀念的一幅青春读书图!
  还记得,有一回读的是屠格涅夫的《罗亭》,算是长篇小说,但并不怎么厚,平明出版社刊印,繁体字竖排,里面没有插图,封面就是全白的底子上,中间一个比例相宜的竖起的黑色长方形,当中再返白显示出“罗亭”两个字。当时平明出版社出版了一大批那样的文学书籍,原创的、翻译的全有,全是那样的装帧方式,真个是非常的素净。
  读那样的书,享受到一种素净之美。《罗亭》一书的思想内涵,特别是主人公罗亭在俄罗斯那一时期的文学画廊里归属于“多余人形象”,其特定的美学意义,我那时都不可能真正把握通晓,但那一页页一行行译文所传达出的文学馨香,却丝丝缕缕地旋入我的胸臆,令我莫名感动,心灵似乎被无形的尘拂轻柔地除秽,被托举到一种素净高尚的境界。
  俄罗斯作家高尔基童年贫困,青年时期到处流浪,他在艰难困苦中学会阅读,在没有灯光的夜晚,他用擦亮的炊锅反射月光,贪婪地吮吸世界名著,有一回他读法国文豪福楼拜的《一颗淳朴的心》,那是一篇写女佣生涯的小说,感动得不行,他忽然觉得实在神秘——这样简单的存在,怎么能给人心灵如此强烈的震撼?于是举起书,反复在月光下探究——书页,字母,文句,难道是具有魔力的吗?这魔力藏在了哪里?
  现在我们都懂得,书之所以能令人感动或有所感悟,关键在于其文本,就像一个人我们之所以认为他好,关键在其内在品质一样。但是,“人靠衣裳马靠鞍”, 安东· 契诃夫说过:“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衣裳,面貌,心灵,思想。” 因此,书也有个包装的问题,到现在,一般读者也都懂得,一本书不但应该内容好,形式上也应该好,这形式包括方方面面:开本,用纸,封面设计(包括封底、书脊、勒口、书裙等的设计)、扉页(包括套封)的设计,目录版式,序跋版式,最重要的是内文的版式——版心大小,字号,行距,天地留白……
  当年我读到的平明出版社的那种文学书,限于当时的物质技术条件,在纸质及印刷墨色等方面很难跟时下的出版物相比,但就整个装帧设计的通体效果而言,却堪称具有素净之美,不但高雅,简直高贵,氤氲出难以言说的纯文学气息。
  鲁迅先生不但文章好,而且非常重视书的装帧,他为自己的书设计封面,也为别的作家设计封面,他比较喜欢当时国际上颇为流行的表现主义绘画,常取其长处去营造一种有动感的装饰趣味,但他更多的设计方案,是走非常素净的路子,看上去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那字体字号的选择,以及线与线框的粗细长短和在页面上的摆放位置,如何比例得宜,如何既不粗陋更不鄙俗,如何能洋溢出高雅蕴藉的气息,显然都是踟躇良久,来回掂掇,才最后拍板的。他为自己后期杂文集和瞿秋白《海上述林》的装帧设计,堪称素净之美的经典。
  文学书可以有插图,也可以无插图。无插图的文学书只要文字好,读起来是“此时无图胜有图”的。上世纪50 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过一套文学名家在1949 年以前创作的小说选本,封面非常之素净,一度是全绿底色,后来更干脆全白底子,上面一行大字标明某某小说选,下面一行小字是出版社名称,里面全无插图,但多数都编选得十分精当,像我精读过的《吴组湘短篇小说选》,里面《竹山房》等篇,其文字所唤起的想象,岂止是图画,简直是电影,随着阅读,全景,中近景,特写,大特写,反打镜头,摇拍……那感觉竟接踵而至,甚至仿佛有音乐时起时停地伴随其中,那样的文本,配上插图反而令想象力梗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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