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四棵树

第54章


未必,他自己也不承认眼下的事态都能装进“文明冲突”的框架里。他举出的各种文明里都有人道因素,都能找到相互间的融汇点。但各种信仰里的极端一翼,就都派生麻烦。“9·11 事件”后,一种处理人类冲突的手段甚嚣尘上,就是“我死你也死”,用中国古话说就是“与汝偕亡”。现在几乎每周都能从传媒上看到“自杀性袭击”的报道。“肉弹”袭击的对象往往又并非武装的敌人,而是平民,游客,包括妇孺。我对“恐怖主义”没有研究,不敢多说多道,但觉得没有什么“主义”的“干脆一块儿死”的戾气,似乎也已经弥散到了我们身边的日常存在中,翻翻报纸上的地方新闻版,充斥着这类的市井悲剧: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纠纷,却非闹得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
  人类这是怎么了?
  依我拙见,人类处理利益冲突之道,“你死我活”、“我死你死”、“我活你也活”三种之中,还是最后一种可取。而要达到“你活我也活”的目的,各利益冲突方就应该接触、对话、谈判、互作妥协、互相宽容、各有退让,最后也就各得其所。于是你也就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桌子了。对,就是谈判桌。这种桌子一般地方还不多见,但电视新闻里常露面。多半是一长条,利益冲突或虽无大冲突但各自仍需维护己方利益的谈判者,各坐桌子一边,桌上每位谈判者身前必有一份饮料,我仔细观察过,似乎没有什么谈判者真动用过那些饮料,但那些饮料绝对是一种不可或缺的道具,是一种人类文明相处的象征,万万不可省略。有时谈判桌很大,呈“O”字型而中空,那中间便一定摆着盆栽鲜花或硕大的艺术插花,鲜花(偶尔也会是绿色观叶植物)更是一种“你我皆活”的象征。有的时候利益需要协调的不止是两方,那谈判桌的样式就会很特别,当年美国结束越战在瑞士日内瓦举行的和谈,那谈判桌的摆法就格外有趣。关于朝核问题的六方会谈,第一轮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举行,完事后那谈判厅对外开放参观,我虽没去,却对向公众开放这一措施十分赞赏,我希望参观者不要把注意力仅仅放在厅堂的华丽气派上,最好能围着那谈判桌多绕几圈,想想人跟人能沟通、能互让,能令世界和平,生灵不遭战火特别是核火,永离恐怖,该有多好。
  我小时候,常玩打仗的游戏,当然是“你死我活”的玩法,遇到“饮弹而亡”, 模仿电影里的套路,如扮“我军”定是英雄无悔的壮烈牺牲相,如扮“匪军”则满脸怪相哇哇乱叫最后麻袋般倒地。现在的孩子很少做这种游戏了。那天听一位中学教师说,她班上的一些孩子有天放学后忽然把课桌并成一长条桌,居然玩起了“谈判桌边两边坐,各自都把条件摆”的游戏,有扮“主谈”的,有扮“副手”、“随员”的,有扮“翻译”的,更有扮“记者”拍照录像后被扮“保卫”轰出“谈判厅”的,噫,似模似样地从坚持与让步的磨合中“寻求各自利益最大化”,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幕!人类进步的“青萍之末”,此之谓夫!
  给宗璞大姐打去电话,她以为又是一个记者要采访她,听清是我,松一口气,我原来也忘了那件有些人认为是极重大的事,跟她通上几句话,想起来了,在网上是看到了报道的,也就顺便向她道贺,她没什么谦词,也无什么感叹,只笑说她目前又在治牙,我们通话,无需很多的过渡性语句,多是跳跃式交流,如记录下来,旁人或许认为是语无伦次,而在我们之间,却如淙淙细泉,点滴流水,全润心头。
  记得今年春节期间给她去电话,不在家,后来她回我电话,问我知不知道北大墙外又增加了好多家餐馆?女儿小钰和其他亲友带她去餐聚,胃口还好,只是牙又不争气。她双眼已经是见光不成形,与电视的关系不再是“看”而是“听”, 双耳功能也衰退,这“听”往往还得依靠助手的“传达”。我为她胃口尚佳而高兴。这就意味着她还能品。生之乐趣,需要助兴。我扬言或许会飘然而至三松堂,从风庐中将她引出,到北大墙外去吃西餐。
  但我的爽约,也是出名的。四川话称这种人为“水客”。前年一次去电话,她责备我,问我怎么回事,竟许久都没有音信?我才恍然,确实差不多有半年没给她挂过电话,依我想来,对她尊之者敬之者慕之者喜之者甚多,对于我的电话,不至于那么重视吧。但她确实是喜欢我跟她在电话里闲聊的。那以后我就一直把通话频率保持在恰当的程度。
  仲德兄还在时,我也会在电话里跟他聊几句。大姐告诉我,仲德兄跟她说过,认为我是一个可以谈谈的人。以仲德兄那样高品位的学问家,判定我“可以谈谈”, 私心里是十分欣慰的。我毛病虽多,总还略有可取之处,人需表扬,心盼滋润,大姐与仲德兄偶尔会在电话里不经意地鼓励我一下,有一次就淡淡地说及,他们拿到新一期《随笔》,循例先读熟人的文章,于是仲德兄将我那篇《何处在涌泉?》读给她听,结果,读到末尾,仲德兄先流泪了。大姐由我的文章而感叹:世人多不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也不足为奇吧,但恩将仇报之事,何以例子多多?这次打电话给大姐,是问她生没生我的气?我在中央电视台10 频道讲《红楼梦》,头两集是从个人的角度谈“红学”,其出发点就是认为高鹗续书糟糕。我跟大姐在电话里就高续之优劣时作争论,她语气总如春云那么柔和,观点却又总像玉石那般坚硬,她说高鹗最后写宝玉披大红猩猩毡斗篷,雪地里拜倒河畔,那猩红雪白的配色多么优美雅致,宝玉跪拜后作歌而去,又是多么空灵飘逸……我的观点实在大煞风景。她说她看了《百家讲坛》里我的高谈阔论,而且这次她努力去辨认我在荧屏上的形象,眼睛大争气,发现我头发居然一丝不乱,平整得令她惊奇,她记忆里的我,总是一副惫懒的样子,头发总乱蓬蓬的,我就告诉她那是化妆师喷了许多喱水才镇压住的。她很高兴地说,怎么会生气呢?你那套观点又不是没听见过,难为你讲得那么振振有词,自圆其说嘛,就该那么个讲法,而且引用蔡元培“多歧为贵,不取苟同”的话很得体,她父亲在《新原道》序言里也讲过类似的话,学术见解,各持一端,阐释己见,何妨侃侃。但她又说,可惜要做的事太多,口述《西征记》、《北归记》需抓紧,否则,她是饶不了我的,会写文章驳斥我的“贬高之论”。
  大姐知我半年多来一直住在乡下,离温榆河不远,她让我把温榆河的景色讲给她听,我这边细细形容,她那边凝神静听,听完,她就说也许某一天,她会在温榆河乘舟往我这个村子而来,但多半是还没抵达,就兴尽而返。听我说到春后河畔一片白蜡杆树林里,几百只灰鹭又从南方飞回来,到旧巢中产卵育雏,景象十分壮观,她说仿佛已经步入那片树林,觉得鹭鸣是在吟诗……跟大姐通完电话,刚搁下听筒,便铃声大作,一接,是一位熟悉的报人的声音,问我为什么那么长时间占线,是不是有别的传媒采访我?我就告诉他,忽然想到“闲云野鹤”四个字,但想把其改为“闲水野鹭”,所谓“宠辱不惊”,所谓“怡然自得”,全在刚才的通话里有了禅悟,我想马上再到闲水边赏野鹭去,他那些热闹场上的话题,今天不谈,以后也免了吧!
  把《站冰——刘心武小说新作集》寄给马国馨后,他很快给我来信,称“首先翻阅你自己画的插图,看来中学时的爱好到这时候有了发挥的机会,我看你那些黑白线条既有丰子恺先生的韵味,也有毕加索的劲头,不知所言确否?”“中学时的爱好”,这淡淡的六个字,引出我许多的回忆。我和马国馨在北京六十五中三年同窗,那所学校在当时算得相当独特——它只有高中而无初中,校舍是一座工字楼,顶楼上是两处漂亮的空间,一处是铺有高级木地板的体育馆,面积约略有一个网球场那么大;一处是设有阔大阅览室的图书馆,里厢的书库藏书量相当可观。我和马国馨有着共同的爱好,正如他在上述来信中所说:“想想当年时分,虽然外面政治运动不断,但在高中三年里,还是有许多逍遥自在之处,如到中苏友协去听报告、看电影,东安市场书摊上站着把古典小说都读遍,校尉营中央美院展馆几乎逢展必到,以及记得你和师洁琦参加‘图书馆小组’,在帮助整理图书过程里看了不少书……”
  是的,那时候学校开设了多种课外活动小组,不记得马国馨报名参加的是什么小组,他看古典小说居然要跑到东安市场的书摊前头立读,我们参加了图书馆小组的,看书可比他方便多了。他提到另一位同窗师洁琦,是一位女生,我们那个时代的北京中学,大多数是男、女分别设校的,像六十五中那样男女同校同班甚至同桌的学校是罕见的,师洁琦和我都喜爱文学,一起报名参加图书馆小组,为的就是多读些中外文学名著。那时候出版界的出书种类和速度都远比现在少、慢,拿外国古典文学名著的出版状况来说,一个爱好者是完全可以出一种读一种,全盘吸收的。
  图书馆小组的成员,参与新购图书的登记、贴签、上架,同时有优先借阅的便利,记得有次来了本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的翻译小说,是英国作家萨克雷的《亨利· 艾斯芒德的历史》,完成上架程序后,师洁琦和我都想先睹为快,别的组员也不跟我们争,因为他们连萨克雷的代表作《名利场》也没读过呢;我和师洁琦正争着借那新书,旁边响起了一个蔼然的声音:“先让师洁琦看吧,她有塑料护书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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