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改

第26章


  我一时语塞,那小丫头却急巴巴应道:“我家小姐外头重金求来的墨宝,一个叫什么玉书的。”还一脸得色,自以为替主子做的这件雅事很长脸。
  腕上骤然刺痛,顾浪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收了手,冷冷道:“抱歉。”
  我沉了脸,却是冲着那个大嘴巴的:“东西搁我房里,去柴房站一个月。”然后指指顾浪,“你给我包扎。”
  包扎完留他吃饭,喝了点小酒,开始浑话连篇:“顾浪你怎么这么没种。”
  他掂着酒杯:“何以见得?”
  我说:“你处处跟我计较钱,你处处恶心我。”
  “身无长物,才知道节省,”他笑得浑不在意,“学会过日子没什么不好,能有几个投胎在孟家这样的?”
  我听最末的一句倒来气:“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投在孟家就好?你看我这脸,你都认不出来了。”
  他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我借着酒疯继续叨叨:“也对,我要不是生在孟家,没银子请你,得你多看一眼都难……”被他狠狠一把扭过脸盯了半晌。
  我苦笑:“要认这么久?怕是早忘了吧。”
  “没忘,”他倏然松手,淡然道,“不过从前那些荒唐事,如今也不再惦记。”
  我当白日梦一场,他当荒唐事一桩,倒也默契。
  “后来我等着,你再没来过。”他自嘲般笑笑,“那把合斗壶专为你留着,还剩了半两贡眉,便也没动过,最后瞄一眼,就被关进天牢。”
  我咬着嘴唇道:“我何尝没想过找你?二爷专程派人去请,你却宁可做驸马爷。”
  他错愕:“二爷?请我?”
  “是啊,秦不欢在白二爷面前举荐你,我便从旁担保,哦,如今该改口叫皇上了。”我说,“你们顾家强撑着不肯招惹是非,到头来还不是一样。”
  他却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原来如此。”仰头又饮一杯酒,“白二爷,原来如此。”
  后来还稀里糊涂地说了些,也不记得哪句讲错了,之后他开始莫名其妙地躲我,每日来两个时辰就借故离开,再连着三天,我根本找不到顾浪,不在孟家,也不在莫愁谷,只知是父亲亲自准的假。
  叔梅含糊其辞,被我一通臭骂,悻悻道:“你自己跟去看看。”末了加一句,“可别后悔。”
  第四天顾浪终于晓得回来了,却是道别:“再教你五天,到月中我便不来了。”
  “你要走,”我说,“找着别的事做了?”
  “肥差呀,”他嘴角弯弯,面上依旧漫着一个笑,“自己跌倒自己爬,指望人扶都是假。”
  我一把握了他的手,却被他躲开,只好装模作样地半空划个圈回来,拱手讪笑:“那,后会有期。”
  他也笑得有些不自然:“说早了吧。”
  是啊,剩下敷衍的五天,还不知来不来呢。我果然一路尾随而去,却见着他家中结发妻子,颠颠地出门来迎他。
  叔梅在身后幽幽道:“前朝的公主沦落至此,陪他做一对苦命鸳鸯。”
  吓我一大跳:“你何时来的?!”
  叔梅苦笑:“走路也不看着身后。”
  沈无崖。
  浪迹天涯的涯,去了三点水,加一个山字,正好成就一山一水,所以顾浪戏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沈无崖已经怀孕,大着个肚子,只帮他做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我便动脑筋差人雇她妻子来府里,拿线照着一个针眼儿穿三百下,每天三吊钱。
  我在窗外观赏他娴静朴素的妻子,闻见她身上淡雅的瑞麟香,同时告诫自己,顾浪小眼睛小鼻子,长得一点也不好看,况且他有妻,将来也会有子,正好借此走远一点,何必惹得大家尴尬。
  结果失策,走时忘记关窗户,被侍卫看见房里有生人,手里银光闪闪的一根针,一下一下,像极了扎小人,当即拿下。
  待我赶到时,沈无崖已经趴在院中挨了一棍子,眼泪扑辘辘滚下来。
  我急得大喊:“住手!”自己却被推了个趔趄,顾浪不知怎么寻来,一个箭步冲进门,弯腰抱起他妻子,冷冷道:“我不过养家糊口,你别欺人太甚。”
  这下要命,大概在顾浪眼里,沈无崖的眼泪比我的命值钱。贫贱夫妻,他会不离不弃:“孟凝,你别逼我。”
  临了自己没事找事,让他觉得我羞辱了他妻子。
  可我何苦逼他?那么些年,虽然我们在一处也不过这么些天,我以为他应该明白几分。可他就这么,毫不犹豫带着沈无崖走了。
  眼睁睁看他衣角一晃,顷刻间消失在院门,一帮丫头侍卫还跪着,我撑不住,一屁股坐下,当场就很不争气地哭了。其实哭得有点矛盾,既不希望别人看见这脓包样,可是我偷偷摸摸地哭,好像白哭一场,仍然没有人体会我的苦楚,因为真是挺委屈的。
  “小姐……”
  其实我都听见看见,只是不肯起来,继续赖在院中央号啕。一干下人急得团团转,却哪个也不敢上来劝我,父亲又不在,最后丫头无法,便有胆大的拿了主意,去莫愁谷请了叔梅来。
  叔梅大概还在练功,扛着剑就急冲冲赶来:“孟凝……”被我一把夺了佩剑:“教我双吃。”手一颤,暗骂这剑实在太沉。
  叔梅伸手托着:“你没事吧?我听说顾浪要走,怎么这么突然?”
  “我要学双吃。”
  “什么双吃?我没听过。”一脸茫然,确不是装的。
  我懈气:“你大师兄就会。”
  叔梅闻言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认真道:“你等着,回去我问问爹,明天来教你。”
  我说好,隔天早上却等来莫愁谷主秦不欢本人。
  我怔住:“师父,”想了想,恭恭敬敬地喊,“秦伯伯。”秦叔梅你这个楞子!
  秦不欢摆摆手,面容还挺和蔼:“听叔梅说你想练剑。”
  我心虚,点点头:“好久没练,手都生了。”
  秦不欢道:“哦,不是说这阵子有顾浪教你?”
  我说:“是啊。”却不知怎地,应得更心虚。
  秦不欢道:“你可知双吃这招,出自何处?”
  我说:“拂云剑啊,最后一招,什么点腕揭力的。”
  “拂云剑,呵呵,”秦不欢冷笑,略比了个手势,“一剑横挥去,四海云烟散。”
  我忙说:“就是那样。”
  秦不欢沉吟半晌:“口诀对了,名字和招式却不对,拂云里从来没有双吃这一说,就叫作点腕。”
  我听得半懂:“哦。”
  “若是想学,我可以好好教你。”秦不欢收手,“别同顾浪走得太近。”
  当晚他与父亲在西厅用过饭,一直吃茶聊天,直至夜半三更。
  “原念他是可造之才,资质也在叔梅之上,不想他竟怀着这般心思。”
  “难怪前阵子魂不守舍的,可是当年顾家那件事,按说做得慎密,不至于走了风声。”
  “如今想着,留着他总是个祸患,纵使不为这件事,这般野心也不得不防,况且莫愁谷终归是秦家的,岂容他兴风作浪。”
  我在窗户底下猫腰蹲着,他们商量计策,如此这般,听得一清二楚。
  当年顾家被二爷视作绊脚石,既不肯帮忙,索性暗中使了手段踢开,滴水不漏的嫁祸,面上却卖力帮衬,最终丞相一家株连九族,只剩个儿子,不明所以地帮着恩人师父平天下。
  双吃出自无影剑法,同拂云里的最后一招点腕法很是相像,却要借着小指尖上力道,剑走如风,势不可挡;而无影乃旷世秘笈,载一代宗师雅歌毕生绝学,同莫愁宝剑一并藏于莫愁谷,只传历代继承人。
  “顾浪悟性极高,只可惜不该他的,非要偷学。”
  说到底他这场灾祸,竟也有我推波助澜的一份力。
  “凝儿,进来吧。”
  我心里一惊,还是站起身走进去。
  秦不欢道:“这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心里一直很喜欢,可愿意给我秦家做媳妇?”
  父亲道:“凝儿自小吃了不少苦,性子也倔些,怕是要你多包容。”
  “偏叔梅就服她一个管,真真一物降一物,”秦不欢朗声大笑,“正好皇上近日提起,索性就把这喜事办了吧,我看九月不冷不热的就很好。”
  父亲喊我:“凝儿。”
  我回过神来道了万福,转身出门,跌跌撞撞。
  很快便到中秋,最后一天,顾浪又是告假,我去了一趟莫愁谷,然后专程去他家邀他来赏月,他拒绝:“无崖恐怕临盆,我放心不下。”
  我看看里头躺着那个:“孟家出钱,请最好的稳婆伺候着,你一个大男人,留着也是添乱。”
  他依旧摇头:“我要陪在她身边。”
  我他妈一阵彻骨的心酸,差点没憋出眼泪,只一头埋在他袖子里:“陪我吃个午饭,就半个时辰,当是践行,以后我发誓再不缠你。”
  他冷冷推开我:“好,但不喝酒。”
  三菜一汤,叫丫头端来我房间里,只有两人。
  我替他乘汤,笑嘻嘻递给他:“下了药呢,你当心烫。”
  他淡笑着接过去。
  我抖着嗓子,总算问出口:“当日若知道我是女儿身,你可想过娶我?”
  他手一僵,面上笑意却浓:“说实话孟凝,你男装扮得实在蹩脚。”
  我追问:“可想过娶我?”
  他只是笑,然后端起汤碗,一勺一勺喝完。
  孟凝与顾浪,怕是最后这样坐在一起,他相信我不会下药毒他。
  但我确是这样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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