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84章


    站在耿玉崑身后的造反派,把他揪到板凳上叫他老实蹲着:“这么严肃的政治运动,你总打哈哈哪行?把牌子给他挂上,看他还严肃不严肃?”
    耿玉崑发现自己的判断出现了明显失误,确切地说是被人给忽悠了。什么过群众关,这不是秃子上的虱子,明摆着要专他的政,商量好了要批斗他吗?妈的嘞……他在心里愤愤地骂将起来。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成了他妈的什么“右倾翻案的黑后台和反动军阀的代理人”了。
    耿玉崑很纳闷儿,一个老庄稼把式,大字不识一箩筐,咋有资格当什么黑后台。更让他气闷的是,一直被公认为英雄壮举的那段剿匪经历,现在竟然成了为旧军队效命的铁证,并被冠以狭隘的旧军阀的“英名”。妈拉个巴子的,让胡子那一枪给打绝户了不说,现如今反倒成了罪名,我算他妈的哪门子军阀,这些鳖羔子也真能抬举人。转念一想可也是,这也不是谦虚的事呀!既然自己这样被看重,索性也就甭客气啦。但有一点他清楚,不客气归不客气,可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乌纱帽被打掉了没关系,本来那个破乌纱帽他就没在乎过,四郎倌儿爱要就给他戴去吧!至于吃点儿皮肉之苦,也没啥大不了的,他这辈子,苦吃得还少吗?
    造反派还是沿用“口诛笔伐,文攻武卫”那一套,预先用榨干豆腐的木板给耿玉崑特制了一块牌子。这块常年浸泡在豆浆里的木板很厚,足有十几斤,用一根细铁丝做梁,吊在他脖子上一下就勒进肉里去了。
    有人历数了耿玉崑为报私仇,煽动农民参加旧军队,造成无辜死伤的事实;历数他在土改中,利用武装委员和分地委员的特殊身份包庇老地主白继业,使其险些逃避镇压;历数了他迫害革命后代,克扣乌宝旗口粮,让他忍饥挨饿常常睡不着觉;历数了他诋毁大跃进,把放卫星说成放屁;历数他让郑学礼当老师,伺机为右派翻案等五大罪状。
    各路诸侯被耿玉崑所犯下的滔天大罪激怒了,觉得仅给一个历史和现行的双料反革命挂上一块牌子是不够的,高呼着“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的口号要给他“吊飞机”。
    耿玉崑哪受过这样的屈辱呀,开始他还觉得这帮小子像跟他闹着玩儿便没太理会,见要对他动真格儿的就不干了。他从板凳上跳下来,造反派忙去抓他胳膊被他用力甩开,摘下牌子朝陆峥嵘砸去。这块牌子重重地砸在主席台上,陶瓷水杯被砸得粉碎。碎瓷片像弹片一样四散飞溅,陆峥嵘毫无防备,腮帮子被深深地划了一道口子,血顿时就流下来了。会场上顿时一阵骚动,造反派一拥而上将耿玉崑掀翻在地。混乱中,他的一条腿被人用枪托砸断了……
70.-第四单元 困惑65
    首战告捷,造反派的情绪被激发出来,革命的热情更加高涨,斗志更加昂扬,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
    攻下耿玉崑这个山头儿似乎太容易啦,下一步进攻的目标该瞄准哪个?四郎倌儿忽然上来一股醋劲儿,真想发一声喊,当然是要把右派拉出来整整!可转念一想,卖身投靠也不能太明显,尽管斗倒了耿玉崑,可他还碍着白凤鸣这一层,有些话无法挑明:“耿玉崑虽然被打倒,可形势依然严峻,对于肃清反革命余毒要讲究个啥,那叫啥来……对,斗争的策略,更要掌握大方向!打蛇要打它的七寸,要除恶务尽!”
    四郎倌儿龇着龅牙喷着酒气,扣在后脑勺上的仿真军帽汗渍斑斑,露在外面打鬈儿的头发挂着汗珠儿。他揩了一把脸上的油汗,将烟屁股在桌面上捻灭,欢呼着“除恶务尽”的话,不禁得意起来。他为自己不仅身强力壮,且能言辞滔滔而大为自得,很快进入了一种享乐主义者的孤独状态。乐莫大焉乐陶陶,得意忘形的乌四郎倌儿却忽视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白凤鸣。
    白凤鸣的老毛病又犯了,胸前区一阵绞痛冷汗直流。他真恨不得死了算了,这不就是常说的现世报吗?他妈的乌老四,你这个狗东西!他捂着胸口,直眼瞪着四郎倌儿,而四郎倌儿却假意没看见,在陆峥嵘热切的注视下愈发亢奋,继续手舞足蹈着。
    四郎倌儿本想再整几句,搜肠刮肚一番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他特别希望陆峥嵘帮他一把,省得他掉链子。其实,陆峥嵘已经开口了,只是像他这样的愚蠢之人听不到罢了。陆峥嵘的话没声音却很有力量,嘴巴没动眼睛却在说话。他那深谋远虑的眼睛一会儿溜到四郎倌儿的脸上表示赞许,给他打气,告诉他别有顾虑别松劲儿,一会儿又落在白凤鸣的脸上给白凤鸣激火,好像在说,你老弟可不能吃我这一套,否则,你就得栽跟头!
    陆峥嵘所关注的这两个人,最终都让他很失望。四郎倌儿又往嘴里倒了一杯烧酒,把够不着的菜盘子端到跟前,下作地大吃大嚼起来;而白凤鸣刚吃过药,病情有所缓解,脸上依然挂着狡猾而嘲讽的冷笑。
    陆峥嵘点着一棵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用手指叩击着桌面:“乌宝旗同志的发言很深刻,要夺取斗争的全面胜利,首先要掌握策略更要注意大方向,这是取得胜利极其宝贵的经验和法宝。我们已经充分领教了阶级敌人顽固的一面,所以,对待那些顽固分子决不能心慈手软!”说着,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腮帮子。
    陆峥嵘像在历次运动中一样,兴奋中夹杂着一丝不安,在他看来,像这样的运动既是无情的又是伟大而神圣的。他预感到,形势的发展将会如同滔天巨浪扑面而来,而且他深信,这一切都是反修防修的需要,是用革命的手段来改造社会、改造中国。
    见大队会计举手示意要发言,陆峥嵘暗自高兴,摆摆手说:“不用站起来,你就坐着说吧!”王守业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说:“世代都是农民,哪来的敌对势力?屯子里的这个‘右派’已经改造这么多年,挺老实的……再说,他在东荒的人缘儿也不错……”
    没等他说完,四郎倌儿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得得得,你别他妈的顺嘴胡咧咧啦,我看你是和右派穿一条连裆裤,也是个右倾分子!”
    陆峥嵘朝四郎倌儿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看问题不能只停留在表面上,这样很容易受到蒙骗。切莫只见满天红旗飘,听不见敌人霍霍在磨刀。”
    陆峥嵘阴冷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游走了一遍:“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反动派像灰尘一样,革命的扫帚不到,反动的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别人不说,就说那个郑学礼吧。四六年,他就跟破坏土改的詹孝廉沆瀣一气,百般为詹孝廉开脱罪责;五二年,他公然破坏农业合作化运动,在他的怂恿下,全县出现了不少单干户——我听说你们屯耿玉霖就是一个;五七年,他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别看他表面上虚心接受改造,他那都是装出来的。他从骨子里就反党,你说,他能老实到哪儿去?”他端起茶杯,盯着王守业的眼睛,阴森森地说:“我不希望看到今天在座的谁会成为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之人!”陆峥嵘像只螃蟹,嘴角直溢白沫。
    听到这番话,白凤鸣被气得直打嗝儿,脸色难看得像条腌黄瓜。在他看来,眼前的这个陆峥嵘就如同食腐动物一样令人感到恶心,真恨不能找块脏抹布堵上他那令人作呕的嘴。他告诫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倒下去,否则,局面将会更糟。
    陆峥嵘志得意满,四郎倌儿得意洋洋,白凤鸣满腔愤怒。王守业突然警惕起来,自己就蹲在地狱的入口处,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危险呢?
    白天那场批斗会,把王守业给吓着了,现在尿急的毛病又来了。说到底,他不是那种见酒挪不动步的人,就是真馋酒了他也犯不上跟这些人瞎混,更何况对酒不亲呢。过去,他没少跟上面来的头头脑脑儿打交道,愈是大领导愈没说道,县里来的,市里来的都伺候过,从来没这么提心吊胆,刚才冒了那几句虎嗑儿,纯粹是因为灌了几盅猫尿,他现在很后悔。
    四郎倌儿两个充血的大眼珠子死盯着王守业,吓得他夹着裤裆一动不敢动,他真恨不能变成一只苍蝇或者蚊子什么的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他忽然觉得,陆副主任的死人脸比面目狰狞的乌四郎倌儿和那些造反派更可怕,他的头皮不禁一阵阵发麻,他想应该变被动为主动,于是,他想到了拍马屁。
    王守业通晓马屁的好处和作用,鬼魂还需要祭奠才安宁何况人呢?他也知道该怎样去奉承一个人,这种事情他过去没少干:论一论形势,在革委会、陆主任的带领下,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可是不行,今天这个场合要论形势还轮不到他。那就用最简单的方法——奉承领袖应该喊万岁,奉承那些大领导应该说平易近人,奉承这些草虾应该是……
    王守业倏然意识到了大方向的重要性,大方向是绝不能出半点差错的,比方说马屁的方向。现在他才感到要把马屁拍好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靠不要脸显然是不够的。政策和策略是马屁的生命,这个策略就是马屁的方向,可用什么样的策略才能使马屁的方向正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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