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90章


    雨过天晴,太阳从卧龙峻的山脊线上水淋淋地爬向天空,玫瑰色的霞晖在群山和江面上弥漫荡漾,受到惊吓的水鸟儿也从恐慌中苏醒过来,起先试探着啾啾叫几声,这里叫了那里应,汇成了秋晨雨后凄美的旋律。那些托着水珠儿的衰草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宛若麻木的人脸,人们寻着郑学礼投江的露水朝荒滩上汇集,他们的心情不同表情各异,但都是朝着一个方向,脚步匆匆。
    江水又涨了很多,浑身泥浆的郑学礼躺在郑先生怀里,瘦长的双腿浸泡在水里,白衬衫贴在身上,他的身子伸得老长,一只鞋已不知去向,脚趾在水里奇怪地张着。他的两只细细的手安静地放在胸脯上,手指弯曲着,灰白的头发遮不住宽大的额角,怨艾不平的眉毛蹙在一起,细密的水珠儿结在睫毛上折射着太阳的金光。
    郑先生坐在泥地上,目光散漫而短浅,脸孔像石膏假面一样僵硬,青紫的嘴唇微微颤抖,语无伦次梦呓般喃喃自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突然,他发疯般抽打起儿子的脸来,随着他的击打,郑学礼的身体震颤起来,那震颤一直传到被泥浆弄脏的脚趾上。
    郑先生痛苦地哭号道:“作孽,作孽呐,算我白养了你一场。你这个懦弱的东西,既然想死,你就去死呀!你还爬上岸来干什么?你这个没有骨气的孬种!咳咳咳——”
    郑先生像个无靠的孩子嘤嘤地哭着,眼泪像无数条蚯蚓顺着皱巴巴的脸颊往下爬,渗进乱蓬蓬的胡须里,又变成黑色的水滴,滴在他那并不洁净的前襟上。听着他的哭喊,看到一向被人尊重的郑先生这般凄惨,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浇了一瓢滚油,连血带肉一起燃烧起来。
    悲戚中,郑学礼缓缓地爬起身来,光着脚幽灵般摇摇晃晃地朝着停在远处的北京“210”吉普车走去。郑先生突然一跃而起,抡起烟袋重重地打在郑学礼肩胛上,“咔嚓”一声,一直被人们视作象征着郑先生学识、智慧和人格尊严的乌木烟杆儿顷刻间折成了两截儿。郑学礼一哆嗦,身子晃了一下,转过身双膝跪地,紧紧搂住父亲的双腿,把脸贴在父亲的大腿上。
    成老狠儿站在吉普车旁,双手插在裤兜里,沮丧地踢着路上的石子。两名县公安局的警察来到郑家父子跟前,一个从制服下面摘下手铐,戴在郑学礼的手腕上。看见儿子被带上汽车,郑先生倏然明白了,郑学礼不应该死,他应该和自己一道,看看这个世道还能乱多久,看看这个世界最后究竟能是个什么样子。
    郑学礼走了。人们看见他临上车时浮肿的脸是扭曲的,他那令人不可琢磨的神情给人们留下了一个永久的谜——谁也不知道他这是去哪儿,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
74.-第五单元 引言
    1978年隆冬,安徽凤阳县小岗村18位农民用粗糙的手指在白纸上按下了血红的手印儿,他们冒着杀头坐牢的危险搞起生产责任制,从此拉开了中国农村改革的序幕。也许是历史的巧合——就在这些农民按下手印儿不久,中共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在关系国家命运和前途的历史关头,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翻开了历史崭新的一页。
    1981年6月27日,中共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六次全体会议一致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回顾了建国以前二十八年的历史,对建国三十年来完成社会主义改造的七年和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的十年作了基本估计和评价。理想主义者的革命实践已经完成,实用主义思维指导国家建设的征程却仍然任重道远……
75.-第五单元 春暖69
    愈是穷地方,农活就愈重。
    天尚未大亮,社员们便扛着犁杖,赶着耕牛下地了。当太阳爬上山梁的时候已经耕完了几垧地,火红的太阳把牛的影子和人的影子印在山坡上,他们的影子被无限放大,牛不再像牛,像一座座移动的山梁,人的影子高得简直可以顶天立地,那悠长的吆牛声把人类遥远而漫长的历史无限延续,仿佛人类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七十二行,庄稼汉为王。生产队的章程还是老章程,吹哨出工,吹哨收工,地头儿评分儿,记工员记分儿,只是比先前自由了一些,但要随便请假也不太可能。
    打完场,大部分硬劳力都上山搞副业去了,家里只留下了一些打零杂儿的、刨粪的。一连七八天,把耿子建累得腰酸背硬,胳臂肿胀得像根顶门杠,劳累了一天全凭晚上这一觉补充体力了,可这个觉他却睡不安稳,这令他很苦恼。
    耿子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都说马有失蹄虎有打盹,惟独这“打头的”周二嗙既不失蹄儿也不打盹儿,他的哨声无冬无夏,就像电台报时一样准确,几乎没有任何误差,弄得耿子建一到后半夜就担惊受怕,惟恐那索命的哨子响起来。有两次,哨声竟入了梦,他梦游似地穿上棉袄棉裤,迷迷瞪瞪出去转了一圈儿又爬上炕,别人还都以为他出去解手了,待他重新躺下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这一宿就这样叫周二嗙给毁了。
    耿子建的冻疮又复发了,脚上的冻伤尤为严重。冻伤的形成过程是:先红后热再肿。肿的部位或青或紫,不管是青还是紫,都是一个感觉,痒。他在炕席上使劲蹭着,直到蹭得流出血来,让疼痛取代钻心的奇痒为止。这天,耿子建再一次把对冻伤的仇恨转嫁到周二嗙身上,他真想给周二嗙弄点什么吃吃,最好让这老家伙拉上三天稀,这样好能美美地睡一回懒觉。他非常希望别人也恨周二嗙,这当然只是他希望的,不过,乞月儿对周二嗙不满是肯定的,不然她不能把周二嗙的哨声叫“半夜鸡叫”,把周二嗙叫“周扒皮”。
    周扒皮挥斥方遒的哨子又准时吹响了,哨音伴着“嘎吱”“嘎吱”踩雪的脚步声,寒风呛进气管的咳嗽声,锹镐碰撞的“叮当”声混杂着,由远及近,再由近到远,最终,这些混乱的声音都消失在饲养所的方向。
    果然,南炕的乞月儿又埋怨开了:“这老周扒皮,气脉可真足,一口气儿能吹出半里地去!”乞月儿醒半天了,子建听见她在窸窸窣窣地穿衣服。
    季广兰正在外屋烧洗脸水,隔着门帘不满地说:“挺大丫头,没大没小的——‘周扒皮’也是你叫的?”耿玉霖也正折身起来,听见她呵斥乞月儿却嘿嘿一笑,转脸冲着子建说:“还不快起来,晚了又得扣工分。”母亲的责备并没有让乞月儿往心里去,季广兰在外屋又补充一句:“愈活愈回楦!”乞月儿叠着被,嘻嘻笑着:“本来就是嘛,天还没亮就瞎折腾。他可真烦人!”季广兰说:“这能怨他吗,谁不知道躺在热被窝里得劲儿。”
    奶胖儿和子建睡在北炕。他俩睡觉的习惯都是爱往被窝里缩,蒙着头,乍看,看不到炕上睡着人,只能看到被子和被子上压的棉袄棉裤。两床棉被,原本是两个人分开盖的,睡到半夜奶胖儿嫌冷非要往子建被窝儿里钻,子建只好把两床大被叠在一起。
    子建虽然懒得动弹,可也不能总懒着不起来呀,他刚要挪出身子爬起来,奶胖儿忙撩起被子把子建往里裹:“哥,咱不起,饭还没做得呢!”没等奶胖儿把被子裹严,被窝儿被呼地掀起半边,“啪”一声,奶胖儿屁股上挨了一巴掌:“起不起?自个儿懒被窝儿还敢拉拢别人!”乞月儿汹汹地拤着腰。“姑姑姑姑,我姐打我屁股。”奶胖儿毫不示弱,“嗖”地从被窝儿里钻出来,光腚猴子似的站在炕沿上,两腿一蹬一蹬地踢着,见姑妈没反应,又迅速钻进被窝儿,脑袋缩进去,两手拽紧被角儿,在被窝儿里跟乞月儿斗气:“不起不起,就不起,气死你!”
    乞月儿抓起笤帚疙瘩在被上“噗噗”打两下,奶胖儿又在被窝儿里喊:“不疼,不疼,干气猴儿!”不知哪下把奶胖儿打疼了,“哇”地哭起来,很明显,奶胖儿的哭叫纯粹是一种形式。季广兰听见哭声,又在外屋嗔怪起来:“死丫头,你都多大了,啊?要是搁在早,都该找婆家啦。这可倒好,还整天疯疯癫癫的不知道愁!”
    奶胖儿“呼”地掀开被头,带着哭腔重复着:“就是呗,你都该找婆家啦!不知道愁!”乞月儿握着笤帚,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小屁孩儿,你懂啥是婆家?你再讪脸一个?你再讪脸,我还削你!”
    耿玉霖往胶皮靰鞡里续着靰鞡草只管呵呵笑。子建不想笑,他没那个心思,他惟一的心思就是还想睡。这热烘烘的被窝儿吸引力太大了,他实在不想起来,把棉被往上拽了拽,把头蒙起来,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呼声。
    子建在被窝儿里微闭双眼,他对被窝儿以外的事情全然不去理会。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爸爸别再催他起来,要是能让他睡到自然醒,那才是世界上“最他妈的”事哩,至于那点儿破工分儿,谁爱扣谁就扣去吧!有那几分儿撑不死,没那几分儿也饿不死。更令他惬意的是乞月儿正站在他头直上对着镜子梳头,虽然蒙着脑袋,他还是听见撩水洗脸的声音,闻到“友谊”牌雪花膏的香气,能够感觉到乞月儿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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