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91章


他决心就这么睡下去,啥时醒啥时算,睡它个地老天荒,睡它个海枯石烂。于是,子建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把冻伤最痒的部位触在炕头滚烫的褥子底下,弓着虾米腰又呻吟了一声……刚要入梦,一只冰凉的手贴在他的胸口上,他一激灵折身坐起,睡意顿消。
    “咋样,舒服吧?”乞月儿把手抽出去,嘻嘻笑着溜到外屋,帮母亲烧火去了。“又疯——”季广兰的呵斥其实并没有目的。
    子建知道自己的美梦难成索性穿上棉衣,脸也不洗推开房门径自出去,冷风扑面而来,激出了一滴眼泪。
    “你连脸都不洗……火燎腚啦?”乞月儿一溜小跑儿着撵上来。
    遒劲的西北风为严寒推波助澜,黎明前的昏暗里,朦胧可见雪线如一条条青蛇在裸露的地表上四处乱窜,这些裸露的地方比其他地方高出一些,黑乎乎的很像是鲤鱼的脊背,隆起的部分通常是漏空的,这样的地带叫“漏风地”。冻裂的缝隙很深很宽,如蛇的雪线在这些缝隙中进进出出的让人从心里往外感到寒冷。
    今天仍然是刨粪。整个冬天,他们这些弱劳力好像除了刨那些该死的土粪就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了。
    二十几个老弱病残围着粪堆。所谓的粪堆不过是挂锄以后沤的一条条土龙。十几把十来斤重的十字镐七起八落刨起来,其余的人或锹撮,或手搬,把刨下来的土粪一块一块地装上牛车或装在牛爬犁上的片筐里,然后往地里送。远处的地垄随着地势起伏,绵延无尽……
    牛车装了满满一车土肥,二邋遢穿着褪了颜色、线绗在外面的大棉袄,袖着手,怀里抱着一杆没梢儿的鞭子,冻得佝偻在牛车的前耳板子上,随着车轱辘的颠簸顿着肩膀,活像个龇牙鬼。
    拉车的牤牛原本是周二嗙使唤的,现在换了老板子它也不计较,尽管它已经老了,却依然塌塌实实地低着头,伸直脖子,总像是要够着前边的什么东西,涎水连成了线顺着嘴巴一直淌着,原本壮硕的身躯现在变得摇摇晃晃,每向前迈出一步都大费一番踌躇,显得异常艰难。子建端着锹,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有点怀疑他们今世能否走到目的地去……牛车和爬犁先后返回,在地垄沟里堆起了几堆锅盖大小的黑土包,像新起的坟茔。
    天空中飘下了雪花,雪愈下愈大,渐渐的整个东荒地都笼罩在飘舞的鹅毛大雪中。远处的山峦像银色的冬眠的巨蟒匍匐在苍天之下,各种乔木赤条条地站立在严冬里,而树木之间那弯弯曲曲的,人们用双脚踏出来的山道令人生出无限敬意。
    “喂——!快,截住它——”远处,二邋遢突然怪叫起来,他那极富穿透力的叫声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只见一只貌似牛犊,浑身灰蓬蓬的动物一蹿一蹿向这边跑来,猛然发现前面有人,倏然立定,昂着头茫然不知所措地转了一圈儿,旋即又掉头向斜刺里狂奔而去。
    二邋遢丢下牛车,挥着竹节鞭子疯狂地追赶着,其他人也抓起镐头铁锨冲了上去。不知谁家的狗也汪汪叫着,气沉丹田贴着雪地向前跃动,飞速越过人群。人们更踊跃了,大呼小叫地追赶起来。
    只有乞月儿和几个年岁大的没动。乞月儿站在原处喊子建:“快回来!别追啦!你撵不上它!”子建非常兴奋,哪里还听她的,像百米赛跑似的很快便冲到了最前边。
    雪大得像棉桃儿,子建无法确定他追赶的究竟是何等野兽,万一……这个念头一闪,他赶忙放慢追赶的速度等待大家赶上来。谁知那条狗竟也和子建想到一块儿去了,它也很快跑到前边,跑出十几米,回头见众人没跟上便立在那里回头瞅,等子建上来了它又先锋似地冲上去,又跑几米后仍要停下来等,决不撇下大家去独占鳌头,眼见那野兽窜进树林不见了,这条聪明的狗向林中装腔作势的吼几声,又表功似的回头瞅着众人,气得主人狠狠的踢了它两脚,它哀号着,夹尾巴躲一边去了。人们返回来继续刨粪,大伙儿嬉笑着拿狗的主人开心,气得狗主人直翻白眼儿。
    乞月儿见子建呼哧带喘地跑回来,拄着锹把气哼哼地质问他:“我这么喊你,你咋还撵?是不是你脑子出毛病啦!”虽然都没看出他的胆怯,可子建还是有些惭愧,听她这么说证明了大家都没看出来,忙找辙:“老牟不是让截住它嘛!”乞月儿说:“你就那么听他的?瞅他那猴样儿吧,能干出啥好事来?”乞月儿冷着脸,搜寻着二邋遢,没找到他的人影,又把火全发到子建身上:“像没长脑子似的,大雪咆天的不管不顾,鞋窠儿里灌得全是雪,看不把你脚冻掉才怪!”
    二邋遢憋了一泡尿,躲在背风旮旯里满怀激情“哗哗”撒起尿来,边尿还边扯脖子喊:“啊——!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嘶——”一股寒风裹着雪尘灌进脖领子,二邋遢一拨浪脑袋打了个冷战,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邋遢抱着鞭杆儿颠颠儿地转过来,恰听见乞月儿在数叨他,故作难过状:“哎!怨谁呢?不怨爹就怨娘!都怪两个老东西对下一代太不负责任,把我鼓捣成这么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德行……这等倒霉相儿就该打,该——打——!”边说边装模作样地打起嘴巴来。面瓜在一旁哈哈笑起来:“瞅……瞅你那死出儿,活像栾副官要被……拉出去,枪,枪毙的熊样儿!……拉——出去!”他一甩大棉袄,模仿杨子荣枪毙栾平时的经典造型,揪住二邋遢的领子亮了个相儿,冷不防被二邋遢推了个腚礅儿。
    因为队里没让周二嗙去搞副业,心情不爽,见二邋遢又弄出了这等轻浮相儿,信口骂了一句:“瞅你俩都不是好得瑟——浑身穷骨头,没有二两沉。”大伙儿正嬉笑着,听见周二嗙骂二邋遢和面瓜,都觉得也捎带着骂自己,都有些不太是心思,二邋遢眨巴眨巴小眯缝眼儿,灰溜溜地赶着牛车走了。
    子建还在琢磨着刚才追赶的究竟是个啥玩意,偷偷问乞月儿:“你看清没,到底是个啥东西?”“啥东西?是你!”乞月儿也正不高兴,绷着脸“搡”了他一句:“没看清你就撵。显你腿快,还是人多逞能?”看着子建被她说得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傻狍子!”
    “干活儿!干活儿!”周二嗙也察觉大家的反感,大声吆喝着化解着人们的不满情绪。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刮了一早晨的西北风也止住了,笔直的炊烟像一棵棵细长高耸的白杨树,树梢直直地窜上天空,又像是妇女伸长的温暖的手臂招呼亲人:饭做好了,该回来吃饭啦!
    社员们瘪着肚子,又冷又饿都无心干活儿,十几把镐头只有三四把无精打采地刨着,单等打头的发话,好回家吃饭。谁知愈到这时,周二嗙干得愈来劲儿,锃亮的额头冒着热气,索性解开缠腰上的红绝缘皮电线,脱下棉袄往雪地上一扔,露出好几种毛线拼织而成的鸡心领毛衣,里面的套头线衣已经看不出是蓝色的还是紫色的了,像一堆猪大肠一样难看地翻卷着。
    周二嗙往虚攥的拳头里吐一口唾沫,一股邪劲儿气惯丹田,两臂抡圆了,尖镐刨天似地举起,“咚”一声落地,一镐下去还“咳!”地喊一声,几镐下去,一块百十斤的土粪被他扒下来。
    二邋遢吆着牛车从地里回来,误将大家怨恨周二嗙的眼神理解成了赞许,心里又痒痒起来,产生了要露一手的欲望,地上扔着好几把尖镐他偏不用,单去夺周二嗙手中的那把,也往手掌上吐口唾沫,照着周二嗙的样儿扒下一大块土粪。
    二邋遢得意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看别人欣赏不,佩服不,遗憾的是,并没有人夸奖他,不论年老的年少的只顾拿他取笑,乞月儿冷嘲热讽地说:“一身贱骨头!耗子尾巴长疮——能有多大能(浓)水!”自尊心再次受到伤害,泄气地把尖镐一扔,臊眉搭眼歪坐在粪筐上喘粗气去了。
    人们都无心干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面瓜凑过去,嬉皮笑脸地跟乞月儿打趣道:“你……你,干嘛总瞅人家老牟不……顺眼呢?人家又跟你没……没八辈子冤……仇。”
    乞月儿一看面瓜那样,就知道他没揣什么好下水,回敬道:“去去去,别光能请神不能送神!哪凉快上哪待着去得了。当心有人‘以脚踢其腿’!”面瓜黯然:“真……真是的,你咋哪……哪壶不开,你单提哪一壶……你要总这样,就……就就没意思了。”乞月儿无意要刺激他,听他一本正经地反对说起这个话题,忍不住掩面而笑。
    “以脚踢其腿”是面瓜写的一篇日记里的话,他还略事修改换成第三人称,投给了报社,没想到报社竟出人意料地给他发表了,不过编者在文章前面加了一段话,把这篇文章说成了是浪子回头之作,描写了一个不学无术、不务正业的农村青年爱上了集体劳动的转变过程。看完这段编者话,气得面瓜把那个狗屁编辑大骂了三天,用所得稿费请好朋友耿子建喝了顿酒,若不是那次把子建喝醉了,回到家里撒酒疯儿,被耿玉霖好顿修理,乞月儿也不会耿耿于怀总把这事儿挂在嘴边上——
    面瓜发表的那篇文章,题目叫《修锁者说》,文笔不错,估计是仿了柳宗元:
    东荒人氏徐某长贵,初中肄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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