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93章


乞月儿抬头望了他一眼,分明流露出无限痛惜的眼神,嘴上却说:“该!烫死你得了!”
    季广兰端着热腾腾的酸菜汤和一盆贴饼子放在炕桌上,说:“这究竟是咋的啦,就不会有点好腔儿?……盛饭吃饭!”乞月儿委屈地说:“谁叫他不听人家话啦?活该!再瞎折腾,就得把脚烂掉,变成个瘸子、拐子才好呢!”
    乞月儿用毛巾把子建的脚包好盖上棉被,盛了一碗汤往子建面前一蹾:“吃吧!吃饱了追傻狍子好有劲儿!”子建搭讪着:“二邋遢跑得也挺快,像头野驴!”季广兰不知女儿为什么发火,嗔怪道:“两个前世的冤家,咋成天像两头拴不到一个槽子上的叫驴,见了面,不是踢就是咬的,有啥话就不能好好说……你们俩哪来的这么大仇哇?”
    子建感觉好多了,可还有些发痒,又悄悄在炕席上蹭起来,不想一抬头,正看见有一颗眼泪从乞月儿的眼角里滚出来,子建不禁心头一热,一脚踢开被子挪到桌前大吃大嚼吃起来。
    奶胖儿爬上炕,扬脸儿悄声问:“哥,小姐咋哭啦?”
76.-第五单元 春暖70
    1979年盛夏热得出奇,白花花的太阳就像高悬在天空中的一个炙热的火球在烘烤着大地,刚刚窜出红缨儿的苞米和正在扬花的高粱叶子被晒得卷成了一个一个的圆筒儿。
    季广兰放上炕桌,端上来一碗大酱、一块豆腐、一盘黄瓜大葱,回腿坐在炕桌边上:“她叔呀,我咋听说上边的政策又要变啦……”前后窗户的上扇都支着,一股过堂风吹过使屋里的暑气得到一丝缓解。她盛了一碗苞米馇子水饭放在耿玉霖跟前说:“别抽了,快来吃饭吧,不等那俩活兽儿了。”
    耿玉霖这阵子经常害头疼,一疼起来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蹦。他把烟掐灭,折了一根儿笤帚篾儿,通着竹烟嘴儿,将烟袋油子涂在半截卷烟纸上,往太阳穴上一贴:“不等了。吃!”季广兰问:“咋的,又脑袋疼啦?”
    耿玉霖“嗯”了一声,端起饭碗扒了一口水饭,抓起一根大葱在酱碗里蘸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才刚儿说啥?”季广兰说:“我说呀,听说上面政策又要变啦!”耿玉霖咬了一口大葱,不以为然地说:“听他们胡咧咧去吧!”季广兰说:“啥话到你嘴里就变味儿。白凤鸣的大小子复员回来说,好多地方都在搞承包。听说这阵风又是从安徽那边刮过来的。他们把耕地和大牲口都分了。”
    耿玉霖并非要问她:“你知道安徽有多远?”季广兰倒是想知道东荒地离安徽究竟有多远,问:“多远?”耿玉霖肯定地说:“反正不近!”季广兰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等于没说……再远,也都是共产党的天下!”耿玉霖诘问道:“变?咋变?公社不要啦?把地分给个人,再走土改那条道儿?”
    季广兰知道,耿玉霖还在对五三年的互助合作化耿耿于怀,说:“听说跟土改不一样。这次叫承包,是分给农民承包。”
    “哼!我看,不是好折腾!”耿玉霖扒了一口饭,没好气儿地把大葱在酱碗里杵了一下:“搞承包,闹土改,我看是换汤不换药……四六年闹土改,五三年成立合作社……六一年,也是安徽人起高调,把土地包给各户,闹了一溜十三遭,到头来咋样儿?搞了一回定产到田,责任到人,末了说是资本主义。再说,我就不信,好端端的公社,还有那啥……那几面红旗啥的,说不要就都不要啦?——你说不是瞎折腾,是啥?”
    “话也不能这么说,咱在家说说也不怕被谁扣帽子。依我看,六一年搞的分田单干就挺好,大伙儿的劲头多足啊!要是能包到现在,日子准能过得比现在强,起码不至于隔三差五的吃返销粮。哪有农民不交粮食反倒要吃国家救济的?……我还听说,四郎倌儿也‘掉驴’啦?”季广兰不温不火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把撕碎的大葱扔进酱碗里的同时,同时也提出了疑问。
    耿玉霖说:“嗯,进笆篱子了,听说定的罪名还不轻呢!”季广兰问:“咋回事呢?”耿玉霖说:“啥咋回事儿?——这就是现世报!”季广兰说:“大队叫谁管事儿啦?”耿玉霖说:“听说公社又让他二大爷主事儿了,白文武还当副大队长兼着二队的队长。”季广兰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的几位农民,冒着杀头坐牢的危险把集体的土地承包耕种,拉开了改革的序幕……中国的改革之路是一项有着深远历史意义的重大决策,然而,起步是艰难的,直到中共中央连续五年出台了五个1号文件,才使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合法化,而此时,东荒地还没能感受到这一历史性的巨变。
    耿玉霖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头都没抬:“你听听,你听听,这个败家兽儿!走到哪都带动静儿,不是打猫就是踢狗的。”话音未落,乞月儿和子建一前一后进了屋。
    子建抄起水瓢,“咕咚”“咕咚”地将半瓢凉水灌进肚子:“饿死我啦都快。我就整不明白了,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些破活儿……牲口还有个闲忙,这咋人活得还不如个牲口了呢?”
    耿子建不太讲究卫生,常常几天不洗脚,这和他爸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他却梳着光溜水滑的斯大林式大背头,胡子刮得刚露青茬儿。他的胡子旺是遗传了父亲的特征,猪鬃似的,却从不用保险刀架,而是与父亲共用一把老式剃头刀,赶上刀钝刮不动,便常把伸直的脖子当成挡刀布来回鐾刀,看得乞月儿直咧嘴:“快饿死了还不麻溜儿上炕吃饭?吃了饭再刮脸不行啊?”
    乞月儿扬手把毛巾搭在幔帐杆儿上,叼着饼子盛了一碗水饭放在炕桌上催促子建快吃饭。子建刮完脸,斜歪着身子坐在炕沿上,见父亲唬着脸看他便没敢多说话,端起饭碗往嘴里扒着,尽管陪着小心,老子还是发难了:“吃饭就好好吃饭,叭唧啥嘴?挺大个人,坐没坐相儿吃没吃相儿!”
    子建知道是因为他中午刮脸惹恼了父亲,更主要的还是看不惯他那与众不同的造型儿,可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我又咋啦?”耿玉霖没有明确指出他究竟怎么了,只剜了儿子一眼。
    “听说,公社又来人了……”乞月儿从来不参与他们父子两个的争吵也不劝解,局外人似地说出了耿玉霖和季广兰都很关心的事情。耿玉霖不再理会这个不贴心的儿子,放下饭碗问:“真要分地?分牲口?”乞月儿肯定地点了点头,耿玉霖没再作声,好半晌才叹气道:“瞎折腾吧,今天分,明天合……”耿子建赌气地说:“破生产队黄了倒省心,省得一天到晚像活驴似的,不知道给谁卖命。”
    耿玉霖懒怠搭理儿子,看也不看他,倒是季广兰说:“傻孩子,口舌为祸福之门。你往后说话可得过过脑子,特别是在外头,可别逮着啥就说啥。”
    “收工前,周扒皮……呵呵,”乞月儿自知说走嘴了,忙一捂嘴改口说,“打头的通知晚上开社员大会,宣布联产承包的事情,各家各户都要去参加,谁家也不许缺勤。”耿玉霖说:“谁爱去谁去,我不去!”乞月儿不解地望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水饭,放下碗筷一骈腿儿下了地。
    漫天的火烧云变幻多端,孩子们迎着夕阳奔跑,五彩斑斓的晚霞扑面而来,扛着板凳、牵着孩子的妇女,拄着拐棍的老人都成了他们穿插超越的目标。
    会场上挤满了人,连平时很少出门的老头儿老太太五保户也都端着小板凳早早来到会场上。
    靠前坐的社员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闲聊,站在后面的女人为了今晚这个会,像对待一场电影一样认真地做了准备:提前做饭吃饭,又炒了一瓢瓜子,把裤兜揣得鼓鼓囊囊。她们把瓜子分给身边的人,她们都恨不能多生出一张嘴来供她们扯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安静的妇女则因为怀里奶着孩子,她们的眼睛里弥散着母性的柔情,只有顽皮的孩子不管天不管地的绕着操场撒欢儿。
    开会的时间到了,耿玉崑拄着拐棍儿,引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进入会场。
    公社干部落座,大人都闭了嘴,只有孩子们仍然疯闹不止。耿玉崑没看见王守业,大声招呼离他最近的一个大孩子,说:“那谁,你去叫王软乎,叫他麻溜点儿!”被他叫做那谁的小伙子应声去了,耿玉崑将手中的拐棍儿在地上戳了戳,又敲了敲地上一块突出的石头:“这小子老是没紧没慢,火上房他都不带着急的……”他把那块石头当成了王守业的脑袋,又敲打了一下。
    正说着,王守业分开人群,忙不迭地答应着:“噢噢噢,来啦!来啦!”王守业衣着整洁,褪了色的蓝解放帽帽檐卡在眉毛上,形销骨立的脸有些呆板,只有那双小眼睛依旧十分灵活地转动着。
    王守业把账本和承包方案放在桌子上,在耿玉崑斜对面双手垂下听候吩咐,耿玉崑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可他说什么也不肯,耿玉崑只好依从他,却不忘笑骂一句:“你呀,真是扶不起来的刘阿斗,狗肉上不了大席面……”王守业知道这句骂表示了一种亲切和理解,没事人似的坐到人群里。
    耿玉崑用烟袋敲敲桌子,冲着打闹的孩子,主要还是冲孩子的父母吆喝道:“都上一边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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