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94章


开会啦!开会啦!谁家的崽子谁管管!”
    会场安静下来,耿玉崑想请公社干部先说几句,公社干部却说:“你就讲吧,今儿个你唱主角,我给你打小旗儿。需要补充的我再补充补充。”
    “好嘛,我倒成了唱主角儿的了!”耿玉崑洒脱地说着客气话,绕过桌子往前站定,开始讲。他先放声提出一个问题:“这些年,粮总不够吃,新粮接不上陈粮,你们知道为啥吗?谁知道,谁站起来说一说。”社员们互相看着,没人说话。
    “我还不知道你们,一动真章儿就都装聋作哑……其实,你们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就是不肯当众说罢了。大伙儿也都知道了,今晚儿把你们召集来要干啥……”见大家交头接耳,耿玉崑转到桌子后面,拄着桌面:“这些年,大帮哄把人都惯出毛病来啦!拈轻怕重、投机取巧,出工不出力,没有把公社当成家的,这个事实你们都承认吧?”
    耿玉崑用烟袋指着一个嬉皮笑脸的瘦子,说:“唔?二抽巴,你这个不知道愁的狗东西,你整天就他爹的知道傻乐。你来给我说说是不是这个事实……你个吃货,量你也说不出啥来。常言道,一分力气换一分收成,你糊弄庄稼一季,它准保糊弄你一年。这些年,就这么你糊弄我,我糊弄你,不挨饿才怪呢!这不嘛,国家给咱们想了个摆脱挨饿的法儿,要把地分到各家各户,把大牲口也分给各家各户。打下的粮食,只要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
    人群里涌起一股惊喜的潮涌,人们嘁嘁喳喳议论纷纷。耿玉崑把手往下压了压,说:“大道理说上一火车,也不如咱们庄稼院儿的一句实在嗑儿。我今儿个就把话说白了吧!——往后,谁有章程谁使去,喝汤的别看吃肉的眼气,你要有能耐,你就天天过年谁也管不着。可有一样儿,往后再想混日子,门儿都没啦!……我就说这些吧,接下来还是请田书记跟大伙儿再说说。”
    田书记站起来,人们认出来了,这不就是那个公社管民政的黑胖子田助理吗?现在是书记?噢,原来是裤衩子改背心——提起来了。
    人群里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田佩仁环顾在场社员,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喷嚏。喷嚏很响,比他说出来的话更有震撼力:
    “老耿二叔话粗理不粗,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是党中央的英明决策。这一英明决策,像一阵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其他地方已经率先搞起来了……事实胜于雄辩,只有通过联产承包这种农村生产经营形式,才能有效调动广大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使农民尽快富裕起来。现在,这股和煦的春风已经吹到我们这里来啦!”
    有人在下面问,声音不大:“那不是搞倒退吗?公社都黄了,你给谁当书记呀?”人群里发出了类似笑的声音,这声音包含着许多内容,有不解,有惊讶,甚至有悲哀和难舍难分的情绪,和田佩仁同来的公社党委秘书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在小本子上专心地记录起来。
    天已经黑透了,白文武合上电闸,一瞬间,会场被临时扯上的两盏200瓦电灯照得通亮,各种飞虫围着电灯飞舞,还有一些直往脸上扑,往头发里钻。灯光照耀在田佩仁的黑脸上,像老茄子蒙了一层霜,表情虽然不够生动,内心却隐藏激情。
    他不动声色地说:“这位老哥问得好啊!解放前,土地私有,都是地主富农的,贫雇农没土地。土改时,把地分了;互助合作化,我们用土地、车马犁具耕牛入股,人民公社实行生产资料集体所有制与社员共有,现在,公社又要解散了,要分田到户……有人说这是在搞倒退,有人会一时想不通,说什么‘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土改前’,这种说法是左倾……不过,有这样的疑问也可以理解,慢慢大伙儿就都明白啦!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在反思失误的同时,明确了要用相当长的时间做好思想转化工作,并把今后的工作重点放在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上来……分田到户,就是改革的一部分。
    “至于说我给谁当书记,呵呵……这些并不重要。只要乡亲们能过上好日子,我情愿也……”可能有一只飞虫钻进他嘴里,张着嘴老半天,才把“回家种地去”和他的喷嚏一起喷涌而出。田佩仁这种不经意的表达方式让大家感到放松,顿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中,他也跟着笑起来。
    人们的顾虑还有,譬如说队里的寡妇怎么办?五保户、困难户谁来管?还有,统购统销粮、农业税、各种提留怎么缴等等等等,在得到田佩仁一一解答之后,有人带头鼓起掌来,掌声和欢呼声立刻响成一片。
    田佩仁让耿玉崑坐下,激动地说:“东荒地大队作为咱们公社的改革试点先走一步。关于政策方面的问题还很多,今晚儿就不跟大家伙儿细说了。”他把高秘书介绍给大家认识,高秘书朝大家点头致意后落座:“小高同志作为公社下派蹲点儿的干部留下来,有什么疑问,日后可以问他……下面,就由王会计把大家最关心的,也就是土地和牲口的分法儿跟大家交个底,心里有谱儿了,也好回去睡个安稳觉儿。”
    大会在田佩仁的喷嚏声和掌声中一直开到半夜,最后剩下的都是各户掌柜的,女人还想听,可孩子熬不住都睡在怀里,更深风凉,只好抱孩子回去了。
77.-第五单元 春暖71
    徐三晃儿刚刚对饲养所进行过综合治理,马圈里很整洁,按照骡马驴牛不同的生活习性,把槽子分为两排四个部分各占各的位置,马圈的另一头是一间草料棚。
    这些年,徐三晃儿尽职尽责,已经养成了定点起夜的习惯,牲口都要喂夜草,“马无夜草不壮”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无论寒暑,他都要起来三次。草是用铡刀铡碎的谷草,尤其是喂马的草料,他都用清水把杂质淘洗干净,这样马吃了才不容易得病。在他的饲养下,牲口嘴都刁了,每次把谷草添进槽子,它们用鼻子闻闻,又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等他往草里撒料。料是烤得焦糊、切碎泡软的豆饼或炒熟的高粱,香气扑鼻。每次他刚把料撒进槽里,还没来得及搅拌,贪吃而富有经验的牲口故意把头脸埋得很深,不肯抬起来,他舍不得用料杈敲它们的头,只好把牛头马面和草料一起搅拌,久而久之,牲口们习惯了他的做法,以为是在跟它们闹着玩。
    吃过晚饭,耿玉崑来到饲养所,说是来帮忙铡草,徐三晃儿心里清楚,每次他来都是有说道的,只不过他不想挑明而已。
    料棚立柱上挂着盏15瓦灯泡,像鬼火。耿玉崑坐在磨得发红的矮凳上,腿上绑着护腿,胳膊上套着护袖。他双手掐着草个子,有节奏地把谷草往铡刀下擩,徐三晃儿随着耿玉崑的节奏,把铡刀一下一下地掀起,又一下一下地往下按,他的胳膊一奓一奓的,身上的短袄一掀一掀,老远看去觉得他的肩膀很耸,头很小,长长的身影像是在飞舞。徐三晃儿的铡刀按下去,金黄的草节从铡刀一侧飞起来,落在耿玉崑脚下,也溅在他的头上和肩上,有时他的眼皮上鼻子上都沾着草节。
    铡刀发出“嚓嚓”的切草声,二人始终闷着不开口。满怀悲观主义的老牛深深地叹着气,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悲天悯人的叮当声,平静地反刍着甜滋滋的草料,徐三晃儿的心里却是苦的。整个铡草过程谁都没吭一声,铡完最后一捆谷草已经是半夜了,徐三晃儿还是没有听到他要听到的话。耿玉崑像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拍打着身上的草屑站起身来,临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徐三晃儿望着远去的手电的光亮呆愣了半晌,把料杈在槽帮上磕了一下,惊得牲口们抬起头,分明是对他反常的举止表示不理解,那头牛突然竖起耳朵,盯着他发出一声哞叫,紧接着,整个马圈里响起了天真而驯服的哞叫声,那叫声热烈,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他被深深地感动了,喝道:“别叫啦!都别叫啦!”牲口果真不叫了,都埋头吃起草来,惟独那头骒驴仍不甘心,抒情地大叫了一声。
    徐三晃儿用饱含深情的眼神久久地注视着它,喃喃自语道:“真是头蠢驴!”毛驴听到他在骂它,气得把头低下也不出声了。
    徐三晃儿的心情也糟糕到了极点。他敢说,耿玉崑帮他铡草绝对是一种预示,该是他跟这些牲口告别的时候了。这些牲口虽然不会说话但通人性,看上去也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它们有半数以上是经他配种接生的,从第一次上套的不适应,到成为一个出色的劳动者,这是多么漫长的过程啊!
    徐三晃儿对它们的熟悉不亚于自己的儿女。这些年来,饲养所既是他的避难所又是他的安乐窝,他原以为,后半辈子就这么幸福地度过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平地里刮起了一股“改革”风,无情地掀翻了他的精神寄托。他舍不得滚烫的大炕和大铁锅煮秕谷炒高粱的香味儿,他为梦幻的破碎感到前途灰暗。
    徐三晃儿手握料杈大瞪两眼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看着启明星发呆——大毛愣星出来,二毛愣星撵,三毛愣星出来亮了天……东方渐白,他忽然听见“咔哒”一声响,像从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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