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95章


他动了动僵硬的腿脚儿,抬头见是耿玉崑把电灯拉灭。
    看到耿玉峰那张值得信赖的面孔又出现面前,徐三晃儿忽然想放声大哭一场,然而,他并没有那样,他看到这个咬钉嚼铁的硬汉不知从什么时候也变得萎顿了,两眼布满了血丝……高秘书站在耿玉崑身边,身后站着许多社员,都显得很激动,急不可待和自私的焦虑让徐三晃儿不禁心酸。
    耿玉崑蹲下来,把拐棍儿放在地上拍了拍他的胳膊,说:“他三哥呀,我明白你的心思,承包是件好事,牲口分给谁,不分给谁都是集体定的。再说了,分到谁家谁都会好好伺候,有啥可担心呢?”
    “二哥——”徐三晃儿瞟了一眼高秘书,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我,我不反对承包,我就是舍不得!”
    “舍不得也得起来呀!别挡道,大伙儿都等着牵牲口呢。”耿玉崑抓起拐棍儿,撑着身子站起来。
    土地经过丈量分出好中差,每户按照这三个档次,结合各家的人口数目公平分配。对牲口的分配没有很好的办法,只能“抓阄”,尽管这种办法缺乏科学性,但也只能用这种原始的方法决定这数量不多,质量不等的牲口的归属——抓阄的结果虽然全靠运气,可谁也说不出什么。
    “阄儿”是头天晚上抓过的。抓到强壮牲口的乐得彻夜难眠,抓到中等的也心满意足回家等着牵牲口,而抓到老弱病残的只能怨自己的运气差,还有什么都没抓着的,这些人恨不得拿菜刀把手剁掉。可是不管怎么说,具备条件的人家,都提早为即将成为自家的牲口准备一间舒适的居所,那感觉绝不次于添人进口。
    周二嗙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枣红色骒马,这匹骒马七岁牙口,正值年轻力壮,有着很强的繁育能力,保证一年一胎。这匹红骒马曾经给他驾过四年辕,那四年他们一直配合得很默契。
    昨天,抓阄的结果令周二嗙乐得神魂颠倒,回到家里已是半夜了却故意弄出很大动静儿,他老婆睡得正香,惊得坐起来,五迷三道地问:“咋的啦,出啥事啦,啊?”
    周二嗙兴奋得直摇手:“嘿嘿……运气,运气来了!”女人还没完全醒过来,不满地嘟囔着:“捡着狗头金啦?哼!运气,运气个屁!跟你过半辈子了,我还不知道你,除了听你胡吹六哨,就没听你说过正经话。孩子都睡了,你能不能小点声儿啊?”
    周二嗙把小纸条儿展示给她:“你快看看,这是啥?”她瞟了一眼:“深更半夜的,你拿个破纸条子,当护身符呀?”周二嗙说:“啥护身符,这是我抓的阄儿——那匹大辕马!”听说丈夫抓到了红骒马,睡意顿消。
    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这一夜最俱典型地反映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千千万万户农家的幸福状态。他们从来没有感觉哪个夜晚这么短暂,他们被幸福包围着,他们肆无忌惮地在心脏能够承受的范围内为他们的后半生描绘出一幅美好的、令人激动不已的生活画卷。
    窗户纸已经发白了,周二嗙却上来了迷糊劲儿。他老婆看了一会儿映在窗户纸上那几只家雀儿在窗棂上嬉戏依偎,恩恩爱爱、难舍难分的剪影儿,要起身做饭。
    本来正要入梦的周二嗙,被她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刺激得兴奋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冲动了,伸手从侧面揽住她那依然饱满润滑的腰身,女人看了一眼对面炕上熟睡的孩子,略显迟疑了一下,蹬了他一脚:“都啥岁数了,还没有个正形儿,闹啥闹?”
    他老婆总把干那事说成是闹,周二嗙不以为然,嬉皮笑脸地去扒女人刚穿上的衣褂。女人挣扎几下停住了,盯着他的眼睛足有三秒钟,笑了……
    周二嗙站在院子里,纵情地抻了个懒腰,习惯地把哨子叼在嘴上刚要用气,忽然想起来已经不再用他打头了,他把拴哨子的麻绳缠成一团揣进口袋里。晨风清凉,干草味儿、猪粪味儿、炊烟味儿混杂在一起,使得他的心情格外爽朗,好像呼吸都比往天顺畅了。
    周二嗙健步来到饲养所,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这个大院套。青砖垒砌的围墙,砖坯缺失的地方用土坯修补过,已经东倒西歪,门桩与墙之间裂了一道缝隙,从缝隙中长出了耐旱有刺的植物。到处都是牲畜,甚至是人的粪便以及散落的草料,还有丢弃不用的废车轮、车架子、麻绳头、皮条、腐烂的料槽……至于把地上的这些杂乱的东西融合起来,统一起来的则是五行中最伟大的一行——土。
    冷冷清清的院子让他有些不习惯。在往常,别说这个时候,就是再早些这院子里也早有人畜走动了,这个时辰应该出豆腐了,可豆腐坊也在承包之列,只不过还没定下来让谁承包,豆腐坊已经好几天不生火了。
    周二嗙发觉自己有点儿过于积极,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转身回去却又不甘心便宽慰自己:不就这点事儿嘛,谁爱笑话谁就笑话去吧,又不是明偷暗抢。劝慰自己一回,还是觉得明明晃晃戳在亮处被人瞧不起,索性绕到了马厩后面,找了个离红骒马稍近的出粪口,欣赏着雄赳赳的骒马吃草料的优雅神态。
    周二嗙踏在粪堆上,盯着红骒马有些痴呆,若不是被马踩踏地板发出的嘭嘭声惊醒,他还不知道已经来了很多人。
    周二嗙牵着红骒马从徐三晃儿眼前经过,这是整个马厩里最英俊的牲口,徐三晃儿平时就和它十分友好,没事的时候时常与它搭讪,拍拍它的脖颈,亲昵地在它的腮上为它骚骚痒、顺顺毛,它也因为舒服和感激而摇动几下尾巴,摇晃几下脑袋,有时还会主动把脸凑过来,用它那温暖柔软的嘴唇在他的手掌上或是脖子上蹭蹭……
    徐三晃儿抓住马笼头,周二嗙一愣,疑惑地站住等他说话。徐三晃儿说:“它揣着驹儿呢,可别让它累着,别忘了半夜多给它再加一遍料……”
    “嘿嘿嘿,我说三哥呀,不管这牲口分到谁家,都得当宝儿似的伺候,你就别咸(闲)吃萝卜,淡操心啦!您要不放心,我把它当祖宗打板儿供起来总行了吧?”因为喜悦,也因为平时闹惯了,周二嗙全然不顾徐三晃儿的感受。
    又有人牵着一头牤牛出来,徐三晃儿还不死心,把牛头揽在怀里对那人说:“这牛犊儿还小,还干不了硬活儿,你……”那人扽了一下缰绳,说:“它已经是我的了,我知道咋对待它。”
    徐三晃儿这才如梦方醒,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眼巴巴地瞅着牲口纷纷被牵走。最后是耿子建牵着那头骒驴走了,牲口棚顿时安静了下来,望着空空荡荡的牲口棚,徐三晃儿腿一软瘫坐在牲口吃剩下的草料堆上……
78.-第五单元 春暖72
    转眼,又到了收获的季节,这是联产承包后的第二个秋天。实行联产承包,从春播到秋收农民的热情始终高涨,他们像守望着待嫁的闺女,用一种大功告成心满意足的目光打量着日渐成熟的庄稼。两年来,人们的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畅快,那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结出了丰硕的果实,金灿灿地拥挤在充满希望的田野里,闪耀着令人喜悦的光芒。
    成熟的季节风光无限,责任田里硕果累累。耿玉霖像是年轻了十岁,如同年轻小伙子一样精力充沛,总是起早贪黑的在地里忙碌着,即使没什么活计他也不愿意在家里待着,扛着锄头站在地头上不愿离开。
    耿子建还是懒怠干地里的农活,更讨厌牲畜的口臭味儿和汗膻味儿,他总能从它们的口臭中联想到肺结核病人,只要拿起农具家什就好像失去生存的勇气,每当这时,耿玉霖愉快的心情就会受到影响,忍不住要在心里骂,有时也骂出声。
    儿子愈来愈显示出跟他年轻时不同的性体了,好像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对土地不那么有感情。耿玉霖搞不明白,这小子不要土地,他要把根扎在哪?
    其实,耿子建并不是对土地没感情。承包到户以后的变化他都真切地看在眼里,而且有着切肤的深刻感受,他只是不愿意一辈子像父亲那样总觉得有的是时间,却又在有限的时间里重复着最简单的劳动——早上起来,就在等待天黑,春天刚刚播种,就开始盼望着秋天的收获。
    日子依旧毫无色彩,这令耿子建愈来愈觉得生活没有滋味,他的生活就像牛车陷进泥坑或是坞死了车轮,或是颠断了车轴而停滞不前,经过一番折腾,或是换上一根新车轴,才又在辙印深凹的土路上缓慢地滚动起来……
    明天就正式开镰了,耿玉霖将几把生了锈的镰刀从仓房里搬出来,“哗啦”扔到地上,手握一块长条磨石,坐在仓房的门槛上,“嚓啦”“嚓啦”地打磨起来——也许,这就是他的开镰仪式。
    黄昏中,人们饮马、圈鸡、喂猪,鸡鸣犬吠中显示着田园生活独有的恬静。季广兰见子建和乞月儿从地里回来,把烧剩下的柴火从灶膛中撤出来,插进猪食缸里沏灭张罗开饭。
    耿玉霖告诫家人:“想着点儿,别忘了听天气预报。”乞月儿在外屋说:“听了,中到大雨,后天。”
    天气预报准确性一般,通常是报雨不见水,报晴不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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