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生

第102章


父母的身体都好吗?”耿子建一一作了回答,戴筠又说:“外婆问你,能不能多住一段时间。”耿子建知她在借口传音,分明这句话是她问的,笑了一下说:“恐怕不能,办完事我想尽早赶回去,还有很多事情没落实。”
    戴筠还想说“外婆问你”的话,见耿子建早已经识破了她的小把戏忍不住笑起来,笑过之后,说:“我的假期也快到了,原计划休假后到基层做一些采访。我看不如这样,我提前结束休假跟你一道回军区去,或许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呢!”
    耿子建有点儿受感动,真诚地说:“老远的,回来一趟不容易,还是休完假再说吧,如果需要你帮忙,我会去军区找你。”戴筠知道他死要面子,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外婆又跟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还是由戴筠充当翻译。最后,戴筠说:“外婆说,她要先回去休息了,让我留下来陪陪你。”
    耿子建起身感激地看着外婆,外婆站起来跟他点点头算是告辞。送走外婆,剩下了他们两个反而有些尴尬。
    戴筠拿起那本小说,翻看着书中的插图,戏谑道:“想当恰巴耶夫,还是西卓夫?可惜你生不逢时呀,这要是赶上卫国战争,没准儿你还真能成了恰巴耶夫第二呢。噢,不够准确,应该比他更有作为,他才是个师团领导,凭你的执著,不让你当个元帅实在有些可惜,说不定能和朱可夫元帅并肩站接受斯大林同志的检阅呢。”戴筠读过这本小说,话里话外流露出还对他的耿耿于怀。
    耿子建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她对付,只淡淡说了句:“消遣而已!”戴筠一皱鼻子:“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一点儿都没变,还那么脆弱。哎,和你开玩笑呐,你也用不着当真!”耿子建说:“我还不至于笨成那样。”戴筠说:“那就好。走走吧,出去透透气!”说罢,也不管耿子建乐意不乐意,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走。耿子建身体僵硬,戴筠却故意死死抓住不放,看见侯干事登上楼梯,耿子建更加感到难堪了。戴筠与侯干事礼节性地握过手,见他进了房间,戴筠顽皮地作了个鬼脸儿。
    两个人漫步在林荫道上,戴筠的心里宛若一条暗河在流淌。她想起了在大学的校园里,耿子建为她朗诵郭沫若的《女神》,朗诵雪莱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那时是多么的浪漫典雅。分开这几年,她时常去回忆那段令人留恋的日子,可每次都会情不自禁地从甜蜜过渡到痛苦上来,今天,她终于有机会发泄不满,尽情地诉说离别之情了,可一肚子的话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暮色渐浓,远处升起了潮湿的雾霭,使得耿子建感到溽热难耐,随手揩一下额头却发现额头冰凉。戴筠注视着局促不安的耿子建,暗自感到有几分好笑,忽然想起了分手时发生的事情又有些痛恨起来。
    耿子建说到了这次南下,很自然地说到了耿玉峰一生所遭遇的坎坷,尽管他的讲述是平和的,但戴筠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潮涌。她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述,用这种独特的方式默默鼓励着他说下去,待到最后才说:“既然这样,我们还是一道回去吧。落实政策的事儿复杂着呢,需要协调的地方很多,要与许多人打交道,而这些对于你来说都很困难的,有熟人,办起事情来就会方便一些。我敢说,在这一点上我要比你强!”
    从民政部门转来的材料隔二片三地记载着耿玉峰的履历,戴延年的材料对耿玉峰的生平乃至东荒地的那段历史作了很好的补充。耿子建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才阅读完这些材料,从耿玉峰的档案资料中,耿子建对朝鲜战争,特别是对战后的一些内幕也有了进一步了解——
    釜山战俘收容所强迫志愿军战俘写出反对共产党中国的声明,采取引诱逼迫他们去台湾投靠国民党的手段,对那些意志薄弱者进行公开释放,在坚决要求回大陆的战俘身上刺上了反共口号和国民党党徽,造成亲台假像。由于志愿军战俘中出现了大量的叛国分子,新中国政府对回国战俘进行了严格的审查和甄别,从耿玉峰的档案中,发现了被迫完成的叛国“声明”和“决心书”,并按有血手印,再加上他左臂上的纹身和档案里那张“打回大陆去”的手抄歌词,据此,被初步认定为“立场不坚定”分子。在经过长达九个月的审查之后,被送到辽宁抚顺监狱,一关就是二十六年,真正的叛国分子早在“肃反”运动中被镇压,而这些证据不充分的人,一直被关押到1979年……
    经历过许多波折之后,耿玉峰的上访历程最终被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之后的几年,发生了几件大事:
    大事件一:耿子建和戴筠在军区机关宿舍筑起了爱巢。
    大事件二:戴筠的军衔由上尉晋升为陆军少校,任报社总编助理兼摄影部主任;耿子建因发表了反映驻守海岛官兵战斗和生活的系列长篇报告文学《小岛上的鲁滨逊们》,并被拍摄成电视纪录片而获奖,受到军区表彰,调任警备区宣传处,破格提拔为中校副处长。
    大事件三:戴筠少校仍不安分,突然向军区干部部提交了转业报告,提出转业。
    大事件四:戴筠被获准转业。她没有到军转办安置的省委宣传部去报到,而是把干部档案放在省人才交流中心,在滨海市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汉旗文化交流与发展有限公司。公司旗下网罗了一批文化艺术界的年轻精英,从广告制作和代理媒体广告做起,后转向策划商业演出活动,最后走向影视剧拍摄,资本也愈来愈雄厚。在滨海市,不论是政界、商界还是文艺界都很是活跃。
    大事件五:这期间,和耿子建夫妇一起生活的耿玉峰病故,临终时神色安详,令耿子建歉疚的是,终因健康原因而未能了却耿玉峰回东荒地的愿望……
85.-第五单元 春暖79
    大客车行驶在通往东荒地的公路上,大多数乘客正昏昏欲睡,还有很少几个人在凝视远方,其中包括耿子建。
    耿子建凝视着窗外迅速后退的树木,神经却被费翔的歌声拨动着——
    归来吧,
    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
    归来哟,
    我已厌倦漂泊。
    ……
    耿子建跟着默唱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他拭去脸上的泪水把脸扭向窗外。又有几辆运输木材的载重卡车迎面驶来,客车减缓了行进的速度,最后干脆停下来给卡车让路。卡车隆隆驶过,烟尘散尽,车窗外的景致又映入了耿子建的眼帘。
    远处的朱雀山被云雾缭绕着有些阴暗,山下改了道的河滩有几公里长,干涸的河床满眼是各色各样的鹅卵石,这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和“改天换地”造成的恶果,与繁茂的乔木灌木、花藤草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显得苍白和不协调……笔直的公路,犹如一条天路铺向他心底里的天堂——过了这片河滩,再转过一个山头,绕过“三尖石”,就能看到东荒地那片平川了。
    据耿玉崑说,三尖石是有来历的——
    朱雀山是乾隆皇帝东巡吉林时御封的,之前叫“老母猪砬子”。相传,有头成精的老母猪经常领着两头小猪仔儿到江里打滚儿,搅得江水浑浊不堪。天神前来捉拿它们,在老母猪往山上跑的时候,被天神用定身法定到了山上,日久天长,老母猪化成了石头,松花江水又变得清澈了,这块三尖石便是那两头小猪的化身。传说,倘若这几头猪爬上山顶,方圆几百里的生灵都将遭到涂炭,故此才遭到天谴。小时候,耿子建对这个传说很惶恐,庆幸这几头石猪没成什么大气候,今天再看到这两块奇异的怪石,才感到这故事太过荒诞,也对人们的想象力深感钦佩——从来都是人类举着屠刀杀猪取肉,编故事的人偏要是非颠倒、混淆黑白,说什么猪也要吃人。哈!
    戴筠尚不知道丈夫正沉浸在一个荒诞的故事里,她正被车窗外旖旎的风光深深地吸引着,兴奋得坐卧不宁,她的举动不时引来司机善意的目光。
    耿子建像是进入了梦境,恍惚看见了山野漫坡都是青翠的野杏,毛绒绒的涩涩的,咬一口牙齿便酥了。他仿佛看见了父亲和母亲还有二伯二娘。父亲依然威严地注视着自己,也有一张乐呵呵的脸,可就是看不清模样,那笑容无限放大着,最后弥漫了整个山坡、山谷……他忽然想起来,那些好斗的公鸡还在不在?还有那只他亲手喂大的,长着一绺胡子的山羊还在不在?过去了这么多年,它们当然都不在了。究竟过去了多少年?他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计算着,十五年?对,是十五年!十五年前,就是旁边那条依河蜿蜒废弃的土路,顺着那条路往前走是东荒地,再往前走是五里桥。
    十五年恍若隔世,又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般历历在目。
    体检那天午后,耿子建在五里桥惟一的国营饭店吃了顿两毛钱的饭菜,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消费。旁边坐着一对父子,也在吃午饭。儿子沮丧地问父亲:“医生说我有狐臭,还精索静脉曲张……啥叫静脉曲张呀?”他父亲只顾闷头吃饭没出声。耿子建正埋头喝汤,心说,孤陋寡闻的笨蛋,啥是静脉曲张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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