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瓶

第140章


她极力镇住自己,问道:“那人是谁?”
           铁芳迟疑了会才嗫嚅地说道:“不说也罢,反正前辈也不认识那人。” 
           玉娇龙已明白他说的那人是谁了,不禁在心里暗暗的呼了一声:“天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第三天雪停,二人又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便催马上路了。一路上,玉娇龙的病还是反反复复,她的心情也是时好时坏。铁芳不管是行路住店,总是在她身旁,尽心竭力地照顾着她。他以能使玉娇龙称心适意为乐,玉娇龙亦以能得到他的体贴顺心为慰。玉娇龙一直牵肠挂肚、日夜紫怀的她那失去的亲生儿子,她在这些日子以来亦已渐渐淡漠,她似乎已从铁芳身上得到补偿,铁芳已使她感到一种满足。她对憧憬着的未来充满了快乐和希望。她有时也在责怪自己对骨肉的遗忘,但那偶然召唤回来的对失子的悲伤,却很快又在铁芳的殷情照顾下淡漠下去。
           
      玉娇龙和铁芳到了甘州已近腊尾,玉娇龙的病忽又加重起来。铁芳劝她就在甘州住上调养,等过了新春再走。可玉娇龙却执意不肯。铁芳奈她不得,只好又随她上路。离了甘州,玉娇龙一路咳嗽不停,有时咳得透不过气来,只得伏鞍而行。因此,艰难一天,所走还不到百里。次日中午,二人来到一个村落,在经过村尾一家客店门前时,玉娇龙忽然停下马来,呆呆地望着那家客店凝然不动了。一瞬间,久久埋藏在她心里的悲愤、屈辱、痛苦、哀伤又一齐涌上心来!而这一切都正是在这家客店留下的。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今天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呀!她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正是在十七年前的今天,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这家客店,她经过九死一生的挣扎,终于生下了她曾怀他十月并在他身上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儿子;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今天,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这家客店,她刚刚生下还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的儿子却被人换去!她的心在这儿受到了巨创!这巨创一直淌血十七年,至今尚未愈合。今天她来到了这儿。尽管这儿是个使她每一想起都会憎恨、厌恶甚至诅咒的地方,可她既然来了,而且是带病特意赶来,哪能不进去留留,寻寻旧迹,忆忆往事。尽管这是痛苦,可对玉娇龙来说,习能成嗜,痛苦已变为了她的欢乐。
           玉娇龙在客店门前痴立了许久,才回过头来对正在发愣的铁芳说道:“我想在这店里留下歇息。”
           
      铁芳虽感有些诧讶,但当他一看到玉娇龙那苍白得异常的脸色时,便以为她是出于病得无法支撑的生意,也就来去想及其他厂。他赶忙一跃下马上前搀扶着玉娇龙一同走进店去。玉娇龙进了客店,将一切交由铁芳张罗,便径直向正院东头那间上房走去。进入房里,她举目四顾,只见窗腐墙裂、椅残桌破,只有靠壁那
           张旧床,仍尚完好,安置陈设也依然如昔。一瞬间,两句宋人词句蓦然浮上心来,她不觉念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此情此景,勾起历历往事,她虽不禁凄然生悲,却已是欲哭无泪。她正悲怆间,铁芳提着革囊进房来了。玉娇龙忙强自宁神,和他聊了几句店里琐事。铁芳说他住在西头那间上房,要玉娇龙有事叫他一声,随即出房去了。 
           
      不多一会,店家便已备好饭菜送来。玉娇龙已是心碎神伤,哪里还吃得下饮食。因此,她几乎是举箸做样,并未吃下什么东西,铁芳看在眼里,只是暗觉惊诧,并未问她什么。
           下午,玉娇龙想给铁芳开开胃口,便把店家叫来,要他晚上把饭菜备办得丰盛可口一些。不料店家却说,铁芳已招呼过了,他正在灶堂张罗美食。 
           
      晚上吃饭时,桌上菜肴确很丰盛,可铁芳还是不大进食。特别是桌上那些烤肉、冻肉和带有油荤的菜肴,便更是一箸未拈,点片未吃,玉娇龙几次拈起送到他的碗里,他都忙又从碗里拈置桌上盘里。玉娇龙不由惊诧万分,问他道:“你是否身体不适?”
           铁芳只闷闷不乐地摇摇头。 
           玉娇龙更感惊奇不解了,又问他道:“你为何厌荤不食?”铁芳仍是默然不答。
           玉娇龙“你为何不答话?”她已带了些儿愠意。铁芳这才凄然说道:“今天乃是我母难之期,每年今天我都素食。” 
           玉娇龙不觉一怔:“母难之期?!今天?!”铁芳点点头:“是的,今天。腊月三十八。”玉娇龙顿觉全身……震:“什么时辰?”铁芳:“凌晨在卯。”
           
玉娇龙惊呆了,筷子也不觉从手中失落。她的眼大张着,眼里闪耀着惊奇的光芒。她直盯着铁芳愣视了许久,才又问道:“你父母是谁?”她声音已略带沙哑。
           铁芳一直低着头,并未注意到玉娇龙那显得异常的惊诧。他又默然片刻才满怀怆楚地说道:“都已去世了。”
           玉娇龙见铁芳神情显得那么凄伤,她也迅即抑制自己那激乱的心绪,觉得自己不该触动他丧失父母的哀思,便不再追问他什么了。
           
      晚上,玉娇龙睡在床上,咳嗽和对往事的思痛以及被铁芳生日所触起的惊疑,搅得心绪沉乱,如熬如煎,使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半夜已过,万籁无声,阵阵朔风,穿窗透隙,把房里浸得有如冰窖。玉娇龙被阵阵寒气逼得胸闷气促,连呼吸也感到困难万分。她索性披衣下床,打开房门,去到院坝走走,以透爽胸中郁闷。她在坝里信步片刻,忽见铁芳房里还亮着灯光,她感到诧讶,便走到窗前透过棂缝往里一看,只见铁芳面壁卧床已经入睡,被盖一角斜垂床下,覆在被上的棉衣已掉到地上。玉娇龙怕他受寒,见房门只是虚掩,便悄然入房,替他覆好被盖,又俯身捡起棉衣,轻轻给他加覆被上。就在她拾起棉衣的那瞬,忽然看到有团东西从衣袋里滚出,又飘落地上。玉娇龙覆好棉衣,又去将那落物拾起,一看却是一幅红绸手巾。她不觉皱了皱眉,以为是男女私相授受的东西,正想随手甩去,忽然看到它那不成方圆的巾面以及它那不齐的巾边,看上去不像是手巾,便又停下手来,将它凑近灯前一看,猛然问,她的心缩紧了,血凝滞了,气堵塞了!她只感到一阵头昏目眩,灯的火苗也变成了两个,四个……!她赶忙闭下眼来,手按管胸口,凝神,定心,运气,好久好久,才觉稍稍平静下来。她再睁开眼睛把手里的那幅红绸仔细一看:桃红色,细绸,下宽上窄……看清了认准了,一点不错,正是她十七年前产子那天穿在身上的棉袄的里绸,正是被掉换她儿子那人趁她昏迷之际,偷偷从那件棉袄上剪走的里绸。
           
      玉娇龙的心又是一阵剧跳,脸热得烫人,全身渗出了冷汗。这红绸怎会在铁芳身上?他身上为何藏着这幅红绸?玉娇龙心里翻起惊涛滚滚,涌起疑云重重。蓦然间,铁芳那身影相貌又和藏在心中的那人重叠起来!忽一闪,铁芳口里说出的“腊月二十八”、“凌晨在卯”那两句话又在她耳边响起。莫非就是他!他莫非就是我一直在苦苦寻访的儿子,我那被换走的骨肉!
           
      玉娇龙移过灯,又轻轻走到床前,俯下身去,凝神注目细细地审视着铁芳那张微微侧着的面孔,饱满的天庭,浓黑的剑眉,隆鼻,红润的嘴唇……还有那粗壮的臂膀,结实的胸膛……,一切像极了!要不是他那脸上还带有的稚气抹淡了他应有的威严,要是他再长出须茬,他简直就是二十年前的罗小虎!玉娇龙不由在心里呼了声:“天!”她那已经干枯了的眼睛里也忽然涌出一串酸涩而滚烫的泪水。
           玉娇龙一直在铁芳床前站了许久,直至窗外传来鸡啼,她才回到自己房去。
           
      第二天,玉娇龙没有上路。早饭时,她一边吃饼,一边不断望着铁芳,见他两眼微红,她想:他昨晚准曾哭过。为什么?想是为了思念他母亲。玉娇龙只在心里默想,并未开口问他。她不是不想问,只是不知为何她总感到心怯,几次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下午,铁芳到玉娇龙房里,关心她病况,还和她聊了一些这荒村上的风情趣事。他今天的心境巳显得好了许多。玉娇龙默默地,好像在听,实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她听着听着,忽然盯着铁芳,问道:“你真姓铁?”
           铁芳不由一愣,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声来。 玉娇龙没有再问他,只把他紧紧盯着,她眼单充满了期待的神情。
           铁芳又愣愣地想了一会,才低声嗫嚅地说道:“我实不姓铁,说姓铁,只因我不愿姓我原来那个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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