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瑞普利先生

第24章


倘若这封信有异于以往之处,汤姆想,可能只是较往常
多了些贴心和热情。他将信再读了一遍,觉得相当满意。爱德华舅舅是葛林里太太的兄
弟,得了某种癌症住在伊利诺州一家医院。汤姆是从狄奇她母亲最近寄给狄奇的信中得
知这件事。
    数天后他搭机飞往巴黎。离开罗马前他拨了通电话到英吉特拉饭店:没有理查·葛
林里的信件或电话。下午五时他在奥利机场降落。虽然汤姆用过氧化氢水稍微弄淡了发
色,也用发油勉强弄了些波浪,更为了通过护照检查那关而做出狄奇护照上那种相当忧
虑不安的表情,但检查员只匆匆瞄了他一眼便在护照上盖章。汤姆住进伏尔泰饭店,这
家饭店是他在罗马一家咖啡饭碰到的一些美国人向他推荐的,说是地点便利,也不会碰
上太多美国人。然后他出门散步。十二月的夜,冷飕飕,雾蒙蒙,他抬头挺胸、面带微
笑地走着。他爱的是这个城市的气氛。这个他久仰的气氛,弯曲的街道,开着天窗的灰
色屋宇,喧嚣的汽车喇叭声以及随处可见贴满了色彩鲜艳影剧广告的公共厕所与布告栏。
他要让这种气氛缓缓地沉淀,或许沉淀数天,再去参观罗浮宫或登上艾菲尔铁塔或拜访
一些名胜。他买了一份《费加洛报》,在圆顶的咖啡馆内找了张桌子坐下,点了一杯淡
白兰地,因为狄奇有一次曾提起他在法国最常喝的就是淡白兰地。汤姆的法文程度有限,
可是秋奇的也很破,汤姆知道。一些有趣的人隔着咖啡馆的玻璃门凝视他,但谁也没走
进来和他交谈。汤姆随时等待任何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并走过来说:“狄奇·葛林里!
真的是你吗?”
    他并未刻意改变他的外貌,可是他的表情,汤姆想,已和狄奇所差无几。他带着一
种对陌生人具有危险吸引力的笑容,那是种比较适合迎接老友或情人的笑容。这是狄奇
心情奇佳时的招牌笑容。汤姆心情也好,这里是巴黎。坐在著名的咖啡馆内想着明天、
后天,天天都是狄奇·葛林里,那是多么美好啊!袖扣、白色丝质衬衫,甚至旧衣物,
那些配有铜扣环的棕色旧皮带、棕色的粗革旧皮鞋——是《庞奇周刊》(Punch,一八
四一年创刊的英国周刊,以刊登具讥讽性的漫画。卡通著称,号称历史最悠久的幽默杂
志)广告上那种一辈子也穿不坏的鞋子,还有那件芥末色、口袋松垮的旧羊毛外套,这
些全都属于他,而他也爱不释手。还有那枝刻了金色姓名编写的自来水笔,以及那使用
已久的古奇牌鳄鱼皮夹,皮夹里还有一叠钞票。
    隔天下午,他受邀至克雷柏路参加一个派对,邀请他的是曾与他在圣哲曼大道上一
家大餐厅聊过天的法国女孩及一名年轻美国男子。派对上约有三十至四十位宾客,中年
人居多,在这又大又冷又传统的屋子里,大伙儿表情呆滞地四处站着。在欧洲,汤姆猜
想,暖气不足乃是冬季时尚的正字标记,就像夏季流行不加冰块的马丁尼。为了取暖,
最后他搬到罗马一家更昂贵的饭店,却发现那家饭店更冷。阴暗,古老,是这间屋子的
高级之处吧,汤姆猜想。屋内有一名管家及一名女佣,一张摆满了馅饼、火鸡肉片、小
糕点及一堆香滨的大桌子,不过沙发椅套和窗帘被岁月磨损得脱了线,而且他也在电梯
通道上看见老鼠洞。别人为他引介的宾客之中,至少有半打以上的伯爵及伯爵夫人。有
位美国人告知汤姆说,邀请他的年轻人和女孩即将结为连理,而女方家长并不怎么赞成
这桩婚事。偌大的房间里有种沉闷的气氛,汤姆努力以笑脸迎接每个人,连对那些板着
面孔的法国佬也不例外,虽然他只能对他们说上一句“真愉快呀,不是吗?”他竭其所
能,至少赢得了邀请他来的那位法国女孩的微笑。他庆幸自己能来这里。有多少只身在
巴黎的美国人能够在这城市只待了一周左右即受邀至法国家庭做客?汤姆听说,法国人
特别难得邀请陌生人上家里做客。在场的美国人似乎没有一人认识他。汤姆觉得十分自
在,记忆中参加过的派对从不曾让他产生这种感觉。他的行为举止正是他一向想在派对
上表现的那般,正是当初他搭船赴欧洲在船上所希求的感觉,那种清清白白的感觉。从
此,那段过去及昔日的自己将彻底毁灭,汤姆·瑞普利脱胎换骨地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一名法国女人和两位美国人开口邀请他参加其他的派对,但汤姆一律回了一句“非常谢
谢您,可是我明天要离开巴黎”来婉拒。
    汤姆想,和这些人走得太近可不行。说不定他们其中一人认识某个和狄奇非常熟稔
的人,而那个人也许会在下次的派对上出现。
    十一时一刻,他向女主人及其双亲道别,他们看来似乎非常舍不得他走。但他希望
午夜之前能赶到圣母院,这天是圣诞夜。
    女孩的母亲再次问他姓名。
    “葛隆拉先生。”女孩为她重述了一遍。“狄奇·葛隆拉。对吗?”
    “没错。”汤姆笑说。
    他走到楼下大厅时突然想起佛雷迪·迈尔斯在柯狄纳举行的派对。十二月二日……
几乎一个月前了!他本来打算写信告知佛雷迪他不参加。不晓得玛姬去了没?他没写信
说明他无法出席的原因,佛雷迪一定觉得十分奇怪,汤姆希望玛姬至少已告诉佛雷迪一
声。他必须立即写信给佛雷迪,在狄奇的通讯录上有佛雷迪在佛罗伦斯的地址。这是个
失误,但不算严重,汤姆想,只是他千万不能让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
    走出门外,一片漆黑,他随后转进通往灯火通明、灰白凯旋门的方向。此刻他似与
周遭事物分外融合,却又倍觉孤单,这种感觉实在奇怪,刚才在派对上就有这种感觉,
此刻他站在圣母院广场煎的人群外围,再度体验这种滋味。人潮汹涌,他根本不可能走
进圣母院,但扩音器清楚地将音乐传送至广场四周,是一些他不知欲名的法国圣诞歌曲;
然后是《平安夜》,一首庄严的歌曲;接着是一首轻快嘈杂的歌;再来是个男声。他身
旁的法国人皆脱下帽子,汤姆跟着脱。他昂首挺胸地矗立着,面色凝重,却也准备随时
摆出笑脸迎接开口和他说话的人。他此刻的感觉和当初在船上的感觉一样,充满善意,
是个人格上一尘不染的绅士,只不过多了份紧张。此刻他是狄奇,脾气好又天真的狄奇,
笑脸迎人,谁若伸手要钱,就给他一千法郎。汤姆走离圣母院广场时,确实有个老人向
他要钱,他给了他一张又新又亮的蓝色千元法郎大钞。老人笑得合不拢嘴,举了举帽子
致意。
    汤姆有些饿,但他今晚想饿着肚子上床。他想,他要先读一小时左右的意大利会话,
再上床睡觉。随后他记起他决定增胖五公斤,因为狄奇的衣服套在他身上有些宽松,而
且狄奇的脸也比他胖一些,所以他在一家小吃店停下来,叫了一份长面包夹火腿的三明
治及一杯热牛奶。牛奶几乎没有味道,那让汤姆不禁联想起在教堂尝过的圣饼,纯洁又
带有惩戒意味。
    他一路悠闲地从巴黎南下,在里昂过了一夜,他在亚尔勒停下脚来参观梵高待过的
地方。天气恶劣,他却始终开心、镇定。在亚尔勒,正当他准备找出梵高作画所站的位
置时,一阵朝地中海方向下的西北雨打湿他全身。他在巴黎买了一本美丽的梵高画册,
却无法在雨天带书出来,只好不停地走回饭店查对梵高的行走路线。他在马赛逛了逛,
发现除了坎比耶之外,马赛单调得很,随后他搭火车向东行,分别在圣托培、坎城、尼
斯、蒙地卡罗等所有他听过的地方停留了一天。虽是十二月,这些城市上空阴云密布,
地面冷清,连除夕夜在蒙东,也不见热闹的人群,但汤姆依然觉得它们充满了吸引力。
他自行想象人群的活动,身着晚礼服的男女正走下蒙地卡罗豪华赌场的宽广石阶.穿着
亮丽泳装、明亮如杜飞的水彩画中的人们,正走在尼斯英国大道的棕榈树下。人们——
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瑞典人、意大利人;浪漫、失望、争吵、和好、谋
杀。全世界再也没有其他地方比蔚蓝海岸更让他兴奋了,这个位于地中海岸的海湾是这
么的小,却聚集了一连串清脆美妙的地名——土伦,佛雷巨,圣拉斐尔,尼斯,蒙东与
圣雷默。
    一月四日回到罗马时,他收到玛姬的两封来信。信上说,她打算三月一日离开现在
住的房子。她的书初稿尚未完成,但她正准备将四分之三的初稿与照片寄给对她的构想
甚感兴趣的那位美国出版商,她去年夏天曾写信给他,他当时即非常感兴趣。她的来信
写道:
    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又度过一个天候不佳的冬天之后,我讨厌再在欧洲过夏天,
我想我三月初会回家。是的,我终于想家了,真的。亲爱的,如果我们能搭乘同一艘船
回家,那就太棒了。有这个可能吗?我不认为有。今年冬天,你也不回美国看一下吗?
我正考虑从那不勒斯海运我所有的东西(八件行李,两个皮箱,三箱书和一些杂七杂八
的东西!)再途经罗马,如果你有心情,我们至少可以一起再到地中海岸看看马密堡与
维亚雷吉欧,以及我们喜欢的其他地方——去看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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