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32 万劫不复 一


我愣了半晌。
    诚然我生而为神活了将近十万载,加之记性又非常不好,很有可能忘却了许多仅有一面之缘的面容,于是眼前这个灰头土脸之人便根本不在我的印象中。
    最后很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那个……不敢请问你是哪位……神尊?”我觉得认识我的大多应该是神。
    那位“神尊”满面焦土色,唯有一双圆溜溜的眸子还是亮着的,最后咕噜噜转了两圈,委屈万分地抹了把脸,花猫一样:“我是姬华啦!”
    这下我可是彻底呆住了。
    然后我一巴掌拍得他龇牙咧嘴捂着肩膀,“小鬼,原来刚才的雷是劈你的啊,恭喜恭喜。”
    他撅了嘴,我才细细打量了下鸡冠人形的模样。
    基本就和我想的差不了许多,挺纤细的一个小少年,嘴唇红嘟嘟的,一脸懵懂,给人想去欺负一下的冲动。
    我咧嘴笑了笑,蓦地想起澈还躺在那儿人事不省,故而这笑容便立刻僵了起来。
    鸡冠已经从我旁边挤进了屋子里,一面好奇地打量,“我可是刚化了人形就跑过来找你的啊,现在骨头都疼着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当然是问了刑大老爷家的丫头,”他道,“听说你就是跟着那个先生来的小跟班,而且小姐的事……”他的目光落在了澈的身上,“他是谁?”
    “我家先生,”我笑道,看着他大张了嘴巴的模样,觉得吓唬小孩子应该一口气吓玩,遂补充道,“也是姐姐我的夫君。”
    果然,他一副被雷劈了还没缓过来的惊悚表情。
    “你你你……”他结巴着,“你是妖耶,怎么能嫁给一个凡人!”
    我挑眉头,“你还是个小仙灵呢,来找我这个妖精做什么,就不怕我把你吃了?”
    他嘟着嘴巴不说话,末了低声道:“你是个好妖精。”
    我忍不住笑,一面开了门要走。
    “你去哪里?”他问道。
    “找一个朋友。”
    “现在?”
    “现在又不是很晚。”晚了也得去。
    “天都黑了,我和你一起去罢,我现在有了人形,可以保护你了。”
    我转了身捏捏他的脸,“小弟弟,你倒是有很多想保护的嘛,不过我现在可没空和你玩,你先自便好不好?”
    他便真就理会了自便的意思,合上门锲而不舍地跟着我。
    我暗暗地叹口气,权当他不存在。
    公孙你这个老头,如果还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就赶紧给本神出来,你若是偏偏捡了这个时候到处乱跑,我非砍得你成秃头树不可。
    我立在庙会已经结束的街头上,将翡绿翎羽抽了出来,望天上狠命招摇了几下,继而在心里数着数,看公孙究竟能在我数到几的时候过来。
    孰料老不死的树仙没来,却招来个黑乎乎的似曾相识的身影,戴着他银光闪闪的面具,一双眸子幽幽地瞪着我。
    背后的鸡冠很没骨气地轻轻“啊”了一声,我心里暗骂,活该,跟着我跟出麻烦来了吧。
    可是他本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原则,愣是没觉察出麻烦的可怕,挺直了肩背,却是看向我,“芃……壹,这是谁啊?”
    对面的面具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我背后是幢幢山岗阴影,头顶是开始洒了星子的阴霾苍穹,身旁是四五六不懂的初级小仙灵,自己成了凡人身体,手里还傻乎乎地握着一根比翼鸟的翎羽,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狼狈到这种地步。
    那神出鬼没的面具君在发出他的第一声之后,又仁慈地终于开了尊口,“如今连一个几百年的小东西都能直呼你的名字了,芃壹,你还当真是落魄得可以。”
    他送给我相遇以来的第一句话,很让我郁闷。
    鸡冠还眨着纯洁的大眼睛盯着我,我只能装成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这位公子,你挡了我的路了。”
    他稳如泰山,“四海八荒里,没有你能走的路。”
    我彻底崩溃,这家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怎么我偏偏就是听不懂。
    他特别仁慈地凑近了两步,眸子如幽深的漩涡,誓要吞了我一般,“芃壹,你成魔罢。”
    我若是含着一口水,定喷了他满脸都是。
    今天出门没有事先查查黄历,是我的错,出了门还要拿着翎羽乱摇晃,也是我的错,我果然是大错特错。
    这位面具兄显然很执着,但是我芃壹作为神活得好好的,除了被拿来补天很不痛快之外,其余的时候还是颇为滋润的,为什么要成魔呢?
    换言之,成了魔,我会有什么好处?
    他像是看出了我的疑问,幽幽道:“至少,你不会在遭那无端的苦楚。”
    好诱人的条件。
    我吞了口口水,“公子,麻烦您,能不能先让一下路?”
    他的眼神一霎变得极其凌厉,“你在和我打太极么?”
    我摊手,成魔什么的都不算大事,您老可不可以让我先联系下公孙,我家澈还生死不明地躺在床上呢。
    所以说,我永远不是有追求的神,就算成了人也是一个模样。
    他却完全不在去理会我的意思,只用了那黑黑的眼睛盯着我,神色有些诡异,末了,他冷笑道:“很好,是我错了。”便“嗖”地一下,幻成黑影消失了。
    我晃了两下,稳住了身子,却不由自主按了按脑袋,该死的脑仁儿又疼了起来。
    鸡冠很乖地扶住了我,却突然惊惶地叫道:“芃壹,你快看!”
    我竦然抬头,竹舍的方向,窜下数道奇异的光芒,其中尚有些许斑驳黑影,夹杂着眩晕般的波纹荡漾。
    很多年不曾有过的恐惧倏忽袭上心头,我将手中的碧绿翎羽塞进了鸡冠的怀里,不由分说地命令道:“找个山坳子躲起来,你还有时间把你月季阿妹一起带着。”
    他“喂”了一声,又喊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因为我早一头冲上了山坡,没有术法,却还是很快,平生脚踏实地的最快速度。
    我想过很多很坏的可能,却偏偏没想到是这种哭笑不得的样子,澈的竹舍半里之外,围了一群乡民,前些时候来向我讨要那符纸的村夫,也在其中。
    他们见了我,神色还是愤恨得异常,简直有要把我撕碎的冲动。
    我自问真的没有得罪过他们,难不成他们是发现了他们最伟大的术士先生正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所以以为是我做的么。
    那名有过一面之缘的汉子冲了出来,指头很精确地对准了我的脸,愤懑且暴怒着:“我认得她,她和那神棍是一伙儿的!”
    神棍?是在说澈么?
    我咳嗽了一声,“各位,且先请回吧。”实在没太多时间废话。
    孰料对方给我的回应是一人扔上来一张符纸,驱妖的、捉怪的、缚神的,最后连赶蚊子的都飘过来了。
    我没好气地冲了过去,仗着凡人的身子,那些东西还真没什么用。
    几乎是一脚把门踢开的,随后出现在眼前的情形却很让我呆了一呆。
    澈依旧躺在那里,眸子却是睁开的,一名窈窕淑女正伏在他身上,深情地吻住他的双唇,更有甚者,她的双手已经很干净利落地让澈衣衫半敞,春光大好的模样。
    若在平时,我想我会很选一个舒服的位置,抱臂而坐,感兴趣地欣赏一幕活春宫,然而若其中的参与者之一是不久前还对我口口声声此世只要你一人的所谓夫君的话,便真正明白小说中那些苦命怨妇们的心理了。
    我很希望那是白狐所化出的幻影,但是有一种东西,便是最高深的幻术也无法仿制。
    曾让我为之最终沉迷的、澈的气息。
    他总是清胜莲、雅如兰的,或许是我自出生来便对草木抱有极大热忱的缘故,澈身上的一切都令我情不自禁地去痴迷,他的举手投足、他的深邃目光、亦或他不经意万种风情地一笑倾城。
    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已经被牢牢地掳获,成为他的俘虏。
    就好像九万载的孤寂彷徨,只有他,能懂。
    我一直这样坚信的,现在,却迷惘了。
    似乎从开始到最后,从为神到为人,从冥玄到澈,我都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丢脸丢到了三界六道,天地间还有比我更甚的笑柄了么?
    我只能怔怔望着澈很主动地去辗转回应那白狐的亲昵,偶尔瞥向我的眼神里,是另一种渗入了骨子里的冷漠生疏。
    彻骨寒凉。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