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34 归去来兮 一


我伸了个懒腰,从软软的草丛里站起来,金色的阳光透过参天古木的缝隙暖暖地照在脸上,虽知他看不到,也依旧仰了脸,露出一个最白痴不过的傻笑。
    草间的虫豸叫得正欢,窸窸窣窣地,声音成为了一片连绵,不经意间,一只嫩黄色的鸟儿从树杈中扑棱棱地飞起,一直冲上云霄。
    打了个响指,蟒蛇滑团子极其不情愿地拖着一堆采摘来的果子送到我身旁,狺狺地吐着信子,被我一瞪,又不服气地缩了回去,我则嚣张地挑了串枇杷扔进嘴中,尽情享受本神的地主式生活。
    参嵎山嘛,除了荒凉点、苍莽点、无趣点,也还算是个养生的好地方,等哪天高兴了,拆了公孙两根树枝做把躺椅来躺着,只要金乌不怠工,一天至少有五个时辰可以晒太阳。
    等将身旁堆得如同小山也似的水果吃光后,天色早暗淡了下去,我拈起最后一颗栗子,懒洋洋地对着面前的蜂巢扔了过去,栗子到了半空中,却被一团从西天飞来的火球给截住了。
    火团里头化出了一个人形,金乌腾腾地冒着火花走了出来,栗子捏在他的手中,“啪嚓”一声,壳子爆裂开来,露出被烤得金黄金黄的内瓤。
    我盘膝坐起来,笑道:“今天不去昆仑了?”
    他立刻梨花带雨地哭诉道:“雪影嫌我已经把昆仑融出七道瀑布了。”
    我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见自己的手在伸出去的瞬间化成了青色的翅膀,不由得叹口气。
    金乌端详了我一忽儿,“你怎么又胖了,简直比肥鸡还要胖,我都忍不住点把火将你烤来吃了。”
    我扇了他一翅膀,托着下巴正眼瞧向月亮,参嵎山的月很大很亮,如一把硕大的镰刀悬在东天侧,幽幽发出冷寒的光晕,九万载来从不曾用这种角度去瞧它,因而竟觉得有另一种隐约的新奇感。
    记得我醒过来的时候,尚以为是又过了五万载一般,腰酸背痛腿抽筋,吭哧了半晌也没能爬起来。
    当时金乌白花花的一张俊脸就俯在我脑袋上头,见我睁开了眼睛,瞬间老神在在地光芒万丈起来。
    我皱了皱眉头,伸了翅膀去遮住眼睛,却怔在那里,半晌也没有将翅膀拿开。
    右眼中,是一支青色的羽翅,然而另一只羽翅,却又是从何而来,又是从何处得见?
    我傻了,而金乌光灿灿的眸子里,映出的那只鸟,像是一只比翼鸟,却又不像。
    没有谁曾见过两只眼睛两只翅膀的比翼鸟,我晃了晃脑袋,他眼睛里的那只鸟也动了动脖子。
    我第一个想法并非惊奇万分并迅速追根究底,我倒是在想,娘的,变来变去怎么还是一只怪胎。
    然而却不得不承认,九万年中,除去那睡着了的大半个岁月,我曾无数次不由自主地勾勒过这副模样。
    仿佛只有这样,我才是完整的,是不需要谁来与之相配的,更不是畸零孤独的。
    不过,却很奇怪地有一种怅然若失萦绕在心头。
    正自发着怔呢,一只手伸过来,在眼睛前头晃了几下,我扭过去,看着金乌,他笑嘻嘻地,“我以为你已经恢复到有足够的力气保持人形了呢。”
    我翻了个白眼,“当然有了,我只是懒得动弹而已。”
    他失笑,“喂,丫头,你是不是老得不能动弹了?”
    一翅膀把他扇下了山坡,“你有事说事行么?”
    他掸去身上根本不存在的沙子,“算了,等你彻底恢复了也不迟,还早着呢。”
    “什么还早着?”
    他露出一口白牙,“天帝好像寂寞了,招呼我们这些神尊神君什么的聚一聚,喝两口酒,再商量商量三界之大事。”他眨眨眼睛,“换言之,上神的腐败特权。”
    “就算本神不是上神,不也一样被当神尊地叫着,”我笑道,“怎地以前没听过这种无聊的事情?”
    金乌一向亮晶晶的脸上难得出现一点黯然,“丫头,你是方方才成了上神的,难道你不清楚么。”
    这一觉睡得不长,醒来的时候问公孙,他说年数同我本人长得很像,都是二百五。
    这个二百五一过,才真正发觉到有些许不同,不仅多了一眼一翅,更有的是以往未有过的感觉,浑身轻飘飘的,连元神本身也辉煌了不少似的。
    原来当时从参嵎山的结界里溜出来的时候,我竟没有真正成为上神,那三道天劫,充其量只受了两道,最后一道,怕是被公孙的枝子给挡住了。
    无巧不成书,一纸万劫无期没让我万劫不复,反倒阴差阳错地变相历过了第三道劫难,终而成了所谓不朽不灭的上神。
    我索性躺倒,两只翅膀枕在脑袋下头,眯着眼看金乌道:“等着罢,他给我帖子我就去,这之前我且先醉生梦死着。”
    金乌“哈”了一声,“醉生梦死九万年了,你就不能有点出息么。”
    我亦笑,“什么时候你这个神界最金光闪闪的老男人可以将我们昆仑的雪影姑娘拐到手中,我什么时候就做些本分的事。”
    他诚挚地点头,“这两个之间的难度相当。”随后立刻换了一脸哀怨,开始扯花瓣。
    看他大老远跑来拜访,又被我毫不客气地戳到了痛处,心里颇有些抱歉,环顾四周,我这贫瘠的山头上似乎真没什么可以拿来招待客人的,便拍了拍他,“找个地方吧,我请客。”
    他立刻收了可怜相,“我们去凡尘的风流地转转好不好?”
    我抽了一口气,“你个太阳去逛花楼?”
    他抑制不住兴奋之情,最后被我敲得满头是包,“你要是再被那些小说毒害,这辈子也追不到雪影!”
    最后终于明白这小子就是来无事找事的,遂撇了他自行下山,我倒真记得山下有个梨树仙,煮的茶叶蛋最是上乘,自那日醒来,这腰酸背痛的症状已经很有了转好,为了避免吓到花花草草,我终而还是幻回了人形。
    到了梨树仙的小茅屋里,二人坐了,梨树仙没想到这么晚竟有金乌这样的大人物来光顾他的生意,忙不迭地送来一盆香喷喷的茶叶蛋,我俩剥了壳,一顿风卷残云。
    那梨树仙扎根的地方本非这参嵎山脚,他原来的地方遭了水灾,我一次出门,见他一棵小树苗可怜兮兮地浸在水里,大有变成水草的趋势,便发了善心将他连根拔了,移到参嵎下头,几万年来,倒也养得唇红齿白,很有仙风道骨的意味。
    梨树仙是个好说话的,他捧了不少晒干的梨花当下酒菜,一面同我们讲讲这几日出游的见闻,此外更从屋里抱出好些盆盆罐罐,都是他从外头带回来的花草苗子,扮出副可怜模样求我说,都是要死了的有了些许灵气的物儿,反正参嵎山已经这么乱七八糟了,再多几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云云。
    我一想果有道理,人家的仙山上,俱是些人间难寻的瑶草奇花,偏偏我这参嵎山上杂七杂八的竟是凡物,破烂东西一堆也不怕再多来点,再说梨树仙一腔救死扶伤的悲天悯人模样,咋好意思抹了他功德簿上的这些好处呢。
    我不等他絮叨完便挥了手让他自便,并补充道最好全种到公孙老头扎根的那里,梨树仙赶忙地应了,一面又捧了洗衣盆大小的一盆茶叶蛋出来,非要给金乌打包带走。
    金乌没奈何地拖了一大堆的茶叶蛋要飞走,我挥了手绢送行,转头瞧了瞧依旧放在桌案上的那几棵很有些可怜的小草,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一张少年的面孔。
    故而在金乌起飞的瞬间唤住了他,他回了头看我,我想了想,问道:“那日,你后来是去了的么?”
    他自然知道我说的是哪日,愣了愣,点点头,“丫头,你别多想了。”
    据说他到了的时候,我的元神已经连渣都没了,不过既然现在我还好好地活在这里,倒根本没有考虑过后怕什么的。
    我摇摇头,“不是指那个,我想问问你,你还有没有看到一棵鸡冠花,刚修成人身那样的?”
    金乌手里的茶叶蛋滴滴答答地淌下汁水来,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头,“我记得有那么一个孩子,”他看向我,有些唏嘘,“他手里好像捏着你的翎羽。”
    “是的,”那根翎羽是公孙替我用天界的彤云焰火锤炼过的,此刻并不在我身上,“那小子跑哪里去了,我总得把那羽毛要回来呀。”
    金乌只是看着我,眼睛金灿灿的,我挥手掩了自己的目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往上泛,末了金乌叹口气,“他死了,你出事的时候他也跑了过来,嚷嚷着你的名字往里面冲,被那些乡民当成了妖怪,同样让万劫无期的符纸给带了进去。”
    下一刻,我发现我已经腾空而起。
    我觉得这次醒来,便很不喜欢再去凡间,然而我必须得去,无论再怎么令人难以消受,一个乡绅后园中的的有些傻乎乎的花儿小子,在这二百多年后,却依旧是那迷茫凄雾中很难让我忘怀的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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