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金乌所说的天帝请客的那一天，我倒真收着了一张金光灿灿的请柬，那天界使臣从参嵎山的一堆坑中摔将过来，到了我面前的时候，头顶上还转着四五个星星。
    他很诧异地看着我，终于问道：“小神是天界使臣，不知芃壹神尊是否在此？”
    我想了想，道：“你把信放下罢。”
    他别扭了一会儿，又吞吞吐吐道：“仙友，我看还是麻烦你把神尊请来吧，这请柬是天帝交代一定要送到她手上的，我不好渎职。”
    他背后的滑团子冲着装模作样的我很鄙视地吐着信子，我从倒挂的树上跳下来，拿过信笺，“所以我才要你放下么，不才在下名字叫芃壹。”
    他瞪了眼睛看着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良久连告辞也没的说一声，一瘸一拐地驾云走了。
    我回手一抬，一个松果很准地砸到了滑团子大张的嘲笑嘴巴里，噎得他直翻白眼。
    翻过请柬，硕大的金色字迹晃得我睁不开眼，眯着眼打量了良久，终于确定时间就是今天，抬头瞧瞧天色已经偏黑，看来是为了替金乌着想，咱们这宴会改成了夜宴。
    可怜我无品无级，去了能有个什么好位置，充其量大吃一顿罢了。
    大吃一顿，这倒是个说服自己前去的好理由。
    天帝就是天帝，摆宴的地方雍容大气，衣香鬟影，奇香阵阵，我掂了脚尖寻找金乌，这厮似乎还没有从西天边赶过来，遂只能选了个自己最愿意呆的角落，看那些上神们交头接耳，有遇着数千年不见的好友的，更是勾肩搭背忆苦思甜。
    数了一下，大概有四五十个，不由得感慨，神界人才凋零啊，连我这种不成器的也能上台面了。
    翻过身子，趴在栏杆上看下头袅袅云雾中天女们的翩翩舞姿，看到酣处，随手拈了身旁的一只酒壶要往口中倒，不料，这壶却被伸来的一只手给按住了。
    我顺着那手瞧去，看清后遂狠命夺过，咕嘟嘟喝了半晌，方哼道：“饕餮，你小子原来还记得我。”
    饕餮的人形长得不像他真身那么狰狞，客气点说，还很有些翩翩的意味，他瞪圆了双眼看着我，道：“壹儿你瞎说什么呢，上次在挽波池我不是还叫出你的名字了么？”
    我想想，那时他叫得好像是“父神身旁的芃壹神尊”，故而更加愤怒，“你叫什么不好，偏偏这么叫，嫌我没被姝翎那丫头给羞惭够么？”
    他咧着嘴笑了两声，“我其实是想给你解围的。”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而我是十分大度的，末了挥挥手，权当原谅他这个从上古以来就一直莽撞的性格，饕餮笑眯眯地盯我看了半晌，道：“壹儿，我听金乌说你度过了天劫，终于列为上神了？”
    他将“终于”二字咬得很重，我自然明白他是嘲弄我笨的意思，便不搭理他，孰料他却变本加厉地晃悠在我眼前，“说真的壹儿，你成了上神，连模样也漂亮好多啦。”
    须知我最讨厌别人品评我的样子，往往赚来的不是嘲讽就是鄙夷，饕餮金乌也总是十分明智地不加评论，如今他很不惧死地来了这么一句，我瞬间换成白眼藐视他。
    饕餮伸了指头在空中点了一点，幻化出一面水镜出来，非得直直地逼近我的脸前，一面还嚷嚷道：“真的，我不骗你，不信你自己瞧！”
    我伸手给他推开，一晃间却也瞥视了一下，怔了怔，随手往他那镜子上点去，“啪嚓”地化作一滩清水，落了下面舞姬们满头俱是。
    他很是委屈，“难道你不觉得么？”
    我拿了一个南瓜塞到他嘴里，“填填你那空虚的肚子罢。”便又倚了栏杆合目养神。
    方才那不经意的一眼，从水镜中瞧见的女子，较之先前，的确很有些不同。
    虽然脸依旧是那张脸，下巴不尖也不圆，在远古神祇中属于下品，头发还有点乱乱的，然而垂下来的刘海后头，却掩了一双很令我吃了一惊的眸子。
    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隐隐觉得，我原来的眼睛，不是这样的。
    当日凡尘里被贴了万劫无期之后再醒过来，我几乎没怎么去回味过，公孙金乌也一改阴损我的本性，大家俱都绝口不提，我也乐得自在，然而如今迫着自己去想想的时候，依稀记得最后那么一瞬间的当口，我的眼睛是被弄瞎了的。
    比翼鸟仅有一目，纵使我是人形，所能用的也只有那么一只眼睛，一旦瞎掉了，我也就彻底悲剧了。
    虽然眼前漆黑一片的时候我没工夫考虑这小问题，那时最大的矛盾所在是我不太想丢了性命，如今寻思起来，却不由得感到眼睛有些酸涩。
    抬手按了一按，有些氤氲雾气蒸腾着，连带下面翩翩舞姬姣好的身姿和举手投足，都湮没到一片朦胧中了。
    隔了会儿工夫，方想起，便如实答道。“公孙老头说他去西海角挖来了上好的黑曜石，琢磨了好一阵子方给我安上的，到现在用起来都不甚方便。”
    他点了点头，“公孙大哥忒也能耐，”便扯了扯我的手腕，道：“壹儿，你不去入座么？”
    我“嗯”了一声，道，“你且先去，我再站会儿——金乌还没有来么？”
    “我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呀，”饕餮朝四周看了看，“不过后来这家伙就没影了，怕是被哪个姑娘给拖走了吧？”他说着，吃吃地笑了起来，“知道么，我悄悄打听了下，为他犯相思病的神女不在少数呢，壹儿，你不试试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和他远着呢，”我没好气地捂着眼睛，“几万年不见，你这家伙还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有功夫去陪陪我嫂子罢。”
    他好像噎了下，“你嫂子她没来。”
    我转头看他，“你又惹她生气了？”
    “我哪敢呢，”他笑道，“她又要有个孩子了。”
    “哦？”我放下了手指，笑着，“几个了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算上这个，有六个了。”
    饕餮早在六万年年前就娶了龙女湘绮，喝他们喜酒的时候我还和金乌打赌湘绮能给他生几个孩子，金乌掐着指头算了半天，最终说，生命不息，生而不止，被新娘子一顿拳脚打得只敢在后堂喝酒。
    我亦喜道：“孩子出生时得跟我说一声，我一定去道喜。”
    他连连点头，“那是当然，也就还有一年左右的时间了。”回头看了眼，大多数都已经入了座，也便拉拉我，“壹儿，还是去坐着罢，就剩我们两个鹤立鸡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