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我依言同他绕到比较不起眼的地方坐下，看大家都是锦衣华服、云霓披身的，正中间留出一条镶金砌玉的路来，直通最上面天帝的御座，几个小仙娥捧了玉酿珍馐一字排开，远处有隐隐梵音也似的低缓乐调幽幽杳杳，倒很是有些庄重严谨之感。
    遂抻平了衣襟，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饕餮“嗤”地一笑，附耳道：“壹儿，你做作了。”
    我不理他，本神正严肃着呢，一面眯了眼继续打量。
    天帝御座边上大约是天后的位置，再往下不远空着一张座位无人占据，金乌的位置恐怕便是另一边的那张金光闪闪的了，也只有他能镇得住这种招摇的色调。
    我几乎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坐了不一时便周身都有些不自在，开始还是努力挺直着的，很快就扭成了藤蔓，再后来几乎是斜摊在那里，反正地方偏僻，仗着饕餮打掩护，昏昏欲睡起来。
    冷不防“仓啷”一声，钟鼓齐鸣，我一个激灵差点跃了起来，转头就见所有人都恭谨而立，垂手道：“恭迎天帝。”
    赶忙爬起来依样子站好，垂了头敛眉低目，只见到两袭淡金色的长袍曳地而过，旁边还跟了不少随侍的仆从。
    从我身旁擦过的时候，有股淡淡的馨香钻进鼻孔，似曾相识似的，我只觉全身僵在了那处，连关节都冻成了冰一般。
    好容易等到天帝落了座，饕餮扯扯我一同坐下，我依旧是一副痴呆了的模样，瞪着眼前的杯碟，脑袋里全是空白。
    天帝好像说了几句不必拘礼什么的，再然后就随着大家举了杯子，说了些福泽永驻一类的话，我动了动嘴唇滥竽充数，也懒得仔细去听。
    天后也开口讲了几句，大家附和称是，紧接着觥筹交错，自便吃喝。
    我于是开始想着如何能溜出去的问题，由于太过专注了，连饕餮扯我的袖子都没有发觉。
    终而饕餮忍无可忍了，狠狠掐了我胳臂一下，我吃痛对他怒目而视，他耸目朝上头的方向努努嘴，天帝一对睥睨众生的眸子很恰当地对准了我，我隐隐觉得，似乎他刚才在冲我说话。
    金乌果然坐在了那张专门供给他的金灿灿的位置上头，也黑了脸瞧着乍上台面便出丑的我，好像我这次丢的是他的脸面。
    我咳了一声，顺水推舟地站了起来，很恭谨地道：“陛下所言，自当领命。”
    天帝怔了一怔，随即朗声笑道：“神尊何必如此多礼，倒是我先前怠慢了，不管怎样说，这四海八荒的安危，还要劳神尊忧心呢。”
    好大的一顶帽子，压在我脑袋上，也不怕把我压扁了。
    自然知晓他那话中的含义，只觉得烦躁难安，我总是将既定的结果推至最后一刻，懦弱也好、惶恐也罢，既然已经顺天顺命，怎地就不能在那之前让我过些安心的日子呢。
    我抬了头朝上头瞧去，一众诸人此时都凝视着我，成为焦点的滋味十分尴尬，我顺着天帝淡金色的袍子往边上打量，天后艳丽端庄的容颜又很好地给了我当头一击，再然后地，那张最初空着的座位上头，一抹月白色的身影如疏影流离，于我看来，却成了压扁我的最后一根稻草，霎时眼前就是一片昏天黑地。
    我匆匆扔了杯子，也不管别人如何看我这副形容，失魂落魄地从边门溜了出去，沿途俱是明晃晃一堆玉树繁花，天帝这玉宇琼楼之中路径错杂烦闷，我脚步一踉跄，便直直从路沿上跌了下去。
    这一跌，没坠下万丈虚空，倒让自己的脑子清明了不少，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稳稳地抱在了一个怀抱之中，似曾相识的际遇，连鼻端那抹清香都熟稔异常。
    我鲤鱼打挺地跳了出来，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脸色青黄不接，绝对是公孙曾说过的双目无神、印堂发黑，整个一副快魂归黄泉的模样。
    他好像是叹了口气，低声道：“芃芃……”然后欲言又止。
    我不曾想到，二百多年后，他这一声轻唤，竟然还可以勾起我无数绮思，究竟是我太过不争气，还是一朝为人，便尘心永驻了呢。
    我极尽全力在最快的时间里端正妆容，头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垂着，连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我不敢看他，他的容貌、他的清癯、他的一举一动，依然可以左右我的思想和五感神识。
    “仙友莫是认错了人罢，”好容易理出一个笑容，“我叫芃壹，是参嵎山的小神一名，倒真不记得曾与仙友相熟过。”说毕，甩甩袖子，转身欲走，冷不防手臂却被扯住，随后脊背一僵，竟是碰上了他的胸膛。
    他也不令我回首，只从后头圈住我，下巴放在我的头顶上，呼吸清浅，似乎能品出淡淡的芷兰气息，却又更比那些花草要高远雍容。
    待我醒神过来的时候，竟发觉自己已被他圈了足有半柱香的时候，连忙挣了出去，旁边的路上闪出两个身影，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我有些尴尬地瞧着金乌，咧了咧嘴，“你怎么也出来了？”
    金乌望了我身后一眼，“怕你这路痴迷了方向！”
    我讪笑了下，金乌身后那人方也启唇一笑，眼睛里却是殊无笑意地，“芃壹，好久不见。”
    我和太多人都好久不见了，何况根本也没见的必要，然而这毕竟是天帝的宫阙，姿态一定要好好放低的，遂作了一礼，“天后娘娘，实是不曾想过在这里会遇见您。”
    她蛾眉竖起，我的话，她自然明白的。
    不过好些万年过去了，她很培养了些涵养，只是淡淡一笑，“怎么赴宴都赴到了这里，帝君他还等着几位回去呢。”然后，不等我和金乌回话，率先转身冲了我身后道，“先生，同我一齐回去罢。”
    金乌投向我的眼睛里蕴着几分复杂，我挺了背，坚决不回头，听到他答道：“娘娘，小仙不胜酒力，祈恕告退，”语气里一如既往地恭谨中含着疏离。
    天后也不强留，倒是越过我走过去，很亲切地道：“既然如此，我替先生和帝君说一声便是了，先生仙居何处，需要我派神将护送么？”
    我开始擦额角的冷汗，顺便掸去鸡皮疙瘩。
    他谢绝了天后娘娘的好意，一阵清风拂过，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回了头，只看到一抹寂寞的背影消失在云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