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42 妙笔生花 二


赤泉颇有些讶异地瞧着我,却不答话,我反倒感觉自己方才的问话显出了点子僭越的意味来。
    赤泉上神的年岁尤要高于公孙,是混沌开辟以来生于其中的寥寥无几的神祇之一,同金乌与我这种羽类不同,他自生出便已是人形,神力更足以遮天蔽日,这样便尤其难让人想象,如此高深莫测的神尊竟然甘于蜗居在这员丘山上头,且只用了该山中的一道流泉为己号。
    金乌同我询问公孙的时候,公孙想了很久,终而道,神各有志。
    那时金乌十分不服气,既然各有志,为何偏要是他不得不去悬在天上毫无空闲,可见神生来也是不平等的。
    如今的金乌早非昔时跳脱抱怨的轻狂少年,而赤泉却依旧安于这处方隅间,从容得仿佛整个三界都快忘记了他的存在,他或许便真正属于神界中的隐者。
    赤泉径自勾勒着疏影斑斓,我看着一道道或虹或霞自他笔下蒸腾而出,漂流至四海的各处方隅,这情景每每一见,总是让人不得不为之称奇。
    他见我很难得地安静了半晌,便主动打破了沉默,笑道:“还是觉得我这厢枯燥乏味,是么?”
    我讪笑道:“金乌要我来跟你学习修身养性。”
    他颇有些自得的成分在其中,“果然那阵子就不该让你跟着公孙,瞧瞧他,把你和金乌都教成了什么样子。”——一个傻傻痴痴,一个风风火火——我觉得这才是他最想说但还顾及某树的面子而没说出来的内容。
    “其实参嵎山也是个清静自在的好去处,就是穷酸了点,”我打了个圆场,“没办法,我那里没有能持家的,只好仗着我手脚灵巧,没事去个什么地方抠点珠子宝石的回来,大家才不至于饿死。”
    他看着我自吹自擂,也不捅破,手下微微一顿,一只翩飞的蝴蝶冉冉起舞,我叹为观止地伸手去捉,那生灵却在我手指尖化为数颗闪烁光点。
    “真扫兴,”我说,“你画画的功夫恁地强,便多画几斛明珠与了我,济贫同时也是积攒功德,何乐而不为呢。”
    他扔了笔,看着面前的流泉淙淙,对岸一株仙姿绰约的娉婷碧树随风摇曳,树枝闪烁着湛紫的光辉隐隐,历了无数光阴之后,不死树的风韵倒还是依旧。
    “丫头,我与你的那枝不死树的枝子哪里去了?”
    我没好气地道:“化成灰了!”魇魅中间,我能全尸活命已经是奇迹,什么不死树还魂枝的,全都是浮云朵朵。
    “那真真可惜了,”他足不着水地涉到对岸,长袍下摆足足有三尺长垂在地面上,他伸手抚着那树的枝干,颇有些唏嘘地道,“这树恐怕再也结不出果实、也布不来结界了。”
    我一时有点伤感,草木类若公孙者,仙灵元神早有,且已列仙班,更是上古神祈,可被认为是不朽不灭的存在,而这不死树除了是一棵灵物之外,便什么都不是了,天地有幸得了这样一棵种子,可惜却未曾赋予他修成仙灵的的资质,纵使活了数万年之久,最终也是有枯竭衰老的那么一天,想到幼时坐在他的树干上采摘他奇光熠熠的叶片时的无忌,对比此际他繁茂如昔,却多少缺失了生命的痕迹,便很感到悲哀。
    赤泉脸上倒还是很自然的,这不死树伴了他好多个万年,孤山之上,怕是可以理解为有相依为命的怅然了,我想了想,“或许我去昆仑求些仙露……”
    他打断了我,“昆仑上瑶池的年龄尚不及此树,你取来其中之水又有何用。”瞟了眼自己的毛笔,无奈地笑道,“方才你说我能画出真物,我若有那般能耐,早就画一棵不死树来陪我了,何必徒在这里伤心。”
    “你可以试试嘛,”我鼓舞士气地道,“画不出一棵灵树,多少也能画出一段根来,替他换了去,说不准可以让他活了。”
    赤泉抿嘴轻哂,“若是凡间之树的话这样也有可能,可惜了,仙灵等物,真能画出来的话,纵便是我怕也得耗尽灵力了。丫头,”他突然冲着我道,“方方金乌说你很有些自暴自弃的念头,叫我开导开导你,你倒是说来听听罢。”
    我跃过泉去,摸着不死树的叶子,一面转头看着他,“你自己都未见得开明了呢,却要来开导我,听我说,逝去难再来,莫成日里缩在这儿替他幽怨,多去各处逛逛才好不是,活了那么久,好朋友除了九天神君,应该还有别人吧?”
    他一笑,“原来你也懂得逝去难再来的道理么?既然如此,又何必纠结不放,伤人伤己。”言毕,再不多说,伸手自水中一捞,那落木笔又回到他的指间,笔端泻下瑰丽万千。
    我隐隐感到自己似乎被别人劝了,赤泉清隽的背影临池静坐,腕骨形状优美从容,入于我的眼中,却慢慢幻化成另一抹身形,有灵光样的东西迅速自脑海中一闪而过,呼啸离去,快得我来不及抓住。
    指尖慢慢划过不死树的躯干,他名为不死,却终于死去,他曾经可以张开足够大的结界,护住的,除了这员丘山外,究竟还有些什么?
    我敲了敲脑袋,第一次觉得它如斯不顶用,终而觉得自己抵不住从深处涌上来的一种冲动和驱促,张了张嘴,开言却是:“我且先走了,你慢慢画着。”
    赤泉不答,只是摆了摆手,我将手指从不死树上收回,瞥眼间看到他的根部已有些微露出了地面,不觉轻叹一声,捞起赤泉刚完工的一抹艳虹绾在手腕上离开。
    这次,我只顺着感觉去走,当手腕间最后一缕色彩化为空中的光束后,我伸手摘下旁边青竹上的叶片,含在口中,只尝到了一种陈年的古旧,往昔的清新还依稀如昨日,那细嫩的翠竹却早变成了绵延的竹海,隐匿于这竹涛之中的屋舍,竟也一扫曾经的清丽婉约。
    上次我未曾仔细打量,如今见到眼前这种物非人亦非的景致,便很感到有些许颓丧,慢慢推开吱呀的门扉,我第一时间拔下一根翎羽跳回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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