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50 沧澜罅隙 一


从饕餮的正殿到玲珑殿之间有一条特特修好了的玳瑁路,绵延七八百里,虽水波黑沉,亦散发出窸窣如星子样的光芒。一径沿着走去,足下扣扣作响,幼时几个人在这路途上打闹的情形反而多少有些鲜活的影子浮上来。
    饕餮给我的帖子里说是海中巫医诊出湘绮肚子里的娃娃有早产的预兆,想到项炎的事,觉得湘绮也忒为可怜了些,好在这五儿子的命毕竟是保住了,这样我瞒着她也就没什么罪过之感。
    我站在玲珑殿的门牌下头,吸足了一口气,叫道:“报信给你家王妃,就说老朋友来了!”
    原以为隔了这么些年就算能想起我来,听到我这么一句欠扁的话也得一边迷糊着是哪位老朋友一边着人相请才对,没想到我这话刚扔进去门里就冲出来一个挺着肚子的姑娘,一把拉了我的手亦惊亦喜,“芃壹,总算你还记得我!”
    我唯有讪笑而已,一面打量这几万年不见的老友,湘绮除了肚子圆滚滚之外,依旧还是五万年前那样的美人坯子一枚,唇红齿白、妙目流萤,遂也涕泪交流地任她扯了我往屋子里头拽,一直到侍者上了茶来坐定方把这满腔别离情给诉完。
    嘘寒问暖一番,提到肚子里的宝宝她抚着小腹无奈地道:“这娃儿恁地不老实,折腾打滚也要提早出来,我也没法子了。”
    我摸摸下巴,很尴尬地发觉自己是没这经验能与她交流的,只好从背上解了匣子推到她面前,“昆仑摘来的冰纨雪莲,留着当点心吃罢。”
    湘绮用指头弹了那盒子一下,脸上神色很是五味陈杂,最后笑笑:“我说壹儿,喜欢这东西的其实是你吧?”
    我挑了眉头看她,这不是正显现了我作为客人的诚意么,须知道我一路将这雪莲从昆仑运到这里,得需要怎样的耐力方能忍住不把它给吃掉。湘绮很准确地理解了我瞠目的含义,更掩了口笑道:“你怎地仍像个孩子?”她的手指慢慢划过我的眉头,“真是越长越漂亮了,眼睛还变得这么有神,都老大不小了,还是没人敢要你么?”
    我把她的手指拍了开去,“难道出嫁了的都有做媒婆的潜质么?”
    她见我斜着眼睛瞪她,便也笑眯眯地颇有些得意地瞧着我,末了我手一挥,“罢了,本神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这个身怀六甲的女人争吵,我……”话音未落,突听道有侍女进来,道:“有位自称子泠的神君在门外求见。”
    湘绮的身子微微朝前倾了一下,我禁不住转目看向侍女,气氛变得很有些奇怪,湘绮顿了顿,“壹儿,那……子泠神君是谁?”
    我站了起来,“是你夫君请来的客人。”
    她凝视着我,我微叹了口气,“湘绮,这个孩子出生,你家相公不会只打算摆酒请我一个人喝吧。”
    湘绮一怔,我身后的那侍女脸上也阴晴不定,蓦地我回身便往外走,背后湘绮微叹一口气,“壹儿,对不起。”
    她这一叹,我汗毛登时竖了起来,只感觉足下所踏根本全为一片虚无,空间于我身周轰然扭曲,我不及细想,腾跃而起,只一味朝门口冲去,孰料门却在眨眼之间消失无踪,回首看去,湘绮同那侍女早立于一球形结界之中,我下意识亦朝那边靠去,结界琉璃样的屏罩中,湘绮的目光透着点迷离和无奈,我感到心头一阵阵发涩,掌缘有些发狠地击在了那结界外头,却终未能及时抓牢,下面一股无形力量跌宕奔涌而至,仿佛是攥住了我的足踝向下拖拽,我反身后跃,目光于一片昏黑里捕捉到一抹月白身影,他破开了层层黑雾,朝我奔来。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他的指尖与我相触,带了种熟悉的微凉,我几乎可以看清他紧蹙的额头,下一刻这些却翻天覆地地倒了个圈子,黑雾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势头攒住了我的四肢,而他的表情又消匿于氤氲不清之间,我只觉指尖一阵空虚,他的身影于黑暗中一闪而逝,某种不堪回首的记忆,残忍地再次被勾起。
    那两道最终远去的背影合二为一之际,我唇角扯出一个有些绝望的微笑,泠者,即澈也,名字都为一,人焉能有二?
    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岑寂里捂着脑袋发呆,终而得出的结论是这么容易便被拖了进来源之于最后一瞬我有点灰心丧气,想来不由得叫人气闷,我之失望均是由于尚还在乎的缘故,而事实上我本不该在意才是。
    四周静谧得有些可怕,我拔了翎羽,却依旧晃不出一丝光芒,心里隐隐的那种猜测终于落实,终而连绝望至以头抢地都无法做到。
    这片全无着力之点、足够吞噬一切光线的彻底黑暗,被称作坤海罅隙。
    我用指甲抠着掌心苦笑,听闻这坤海罅隙自开天辟地以来还没用来囚禁过谁,我这算不算是一种无尚荣耀呢。
    荣耀归荣耀,于目不可视物的倥偬之中最易导致神经崩溃,我打了一会儿盹,却完全睡不踏实。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拿着一把钝刀子来回于心口划拉,那种钝钝的痛苦彻心扉,我托了下巴想思考些东西来消磨时间,脑仁儿却也乱上加乱地闹腾起来。
    在见到湘绮时,我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东西不大对劲,直至见到她听闻子泠到来后面上的微妙神情时我便隐隐有些大悟,坤海同许多神祇的交情不浅,湘绮将产六王子的消息也是众所周知的,然饕餮与我的帖子却是密封好的,而以我们的交情来言,这等喜事,不应瞒着公孙才是,最大的可能便是怕公孙瞧见了帖子上的日期有不对之处。
    于是即便我按了请柬的日子前来亦是提早到的,只是我依旧不相信此事与饕餮或湘绮有什么直接的关系,祈羽那意蕴不明的目光在我脑中一晃而过,则更坚定了我的想法。
    不过我虽知天帝是需我在必要之际重新当个乖顺的盾牌,却还不理解他这么做的含义,谁看不出来我其实是个顺天应命的良民,他如此一番折腾,不是摆明了要逼良为寇么。
    好在总而言之,我这条命还不会被取走,心知肚明,它可金贵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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