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56 赴汤蹈水 一


不知何时,身旁的一根竹子已经被我握出了淡淡的印痕,回首看了眼依旧有些茫然的男子,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原来这凡尘的传说总是十分邪乎的,论起来,我倒也成了其中之一的主角,只是一个剥人皮的术士和两只狐狸精的故事,不知是哪个有才的饱学之士编排出来的?
    可想而知,如今他们离去,不久之后必是得另请个什么天师之流的过来驱鬼捉妖,我索性晃了晃指头,将整片竹林隐在一层迷雾之中,失了全部行迹。
    既然他们都说有妖了,我便大发慈悲送个确凿证据罢,二百五十年前是我无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将万劫无期封了这整片林子,那些符纸一半竟还是出自我手,何其讽刺,而消匿于之中的那个刚修成人形的少年,他的脸容却已然在记忆里变得有些模糊了。
    子泠对我的举动表现出一种不明所以的惶惑,我咧开嘴笑了笑,终而告诉他说:“这几天不要出了竹林,明白么?”
    他点点头,青色的袖口处,撕裂的布条微微随风摇动,我突然觉得自己也如同那布条一样空虚无力,顺手按按怀里,彤云焰火并着聆音贝一同遗落在坤海之中,我好像同时丢掉了过往和未来。
    子泠凑过来,在我面前蹲下,喊:“芃芃。”
    滑稽的名字,难为他怎么想来,犹记得一头扎进澈的缩地之法冲入大荒边缘那个孤岛之上时,面对魇魅足软腿麻无处藏身之际也听到一声“缝缝”之音,如今细思,却原是他早给我起了这“芃芃”的名字,只不过既然是有意隐瞒他不识我之实,为何不瞒得更久远一点
    一世凡尘,只落得数日流连,也还真有点寒碜,金乌那罹苦丹倒算是被我糟蹋了。
    我鬼使神差地伸了手,撩起他一缕长发,发丝触手凉滑,微微泛出清淡的馨香。
    轻轻一扯,他顺着我的力气偏了头,脸上的神情,同那时我扯了小鬼发髻之时如出一辙,我颓丧地放了手,自语道:“真看不出来呢。”便起了身,无精打采地觉得无处可去,遂就近回了竹舍,望着空中那个晃悠悠的竹笼子,奇怪,居然都没注意到它还是存在的。
    我坐在桌案前,拿出梨树仙千里迢迢送来的东西,那是一根树枝子,几片苍翠的叶子颤颤地悬在枝头,随着我手的动作晃来晃去。
    接着我解下腰间的荷包,打开封口,倾出数片晶莹的碎片,霎时,碎屑纷纷围着我手中的树枝翩跹舞动,终而慢慢附于其上,整根树枝也立刻焕发了一种异样的光芒。
    木扉轻轻发出一声低吟,我慌忙将树枝扔进乾坤袋,站了起来,子泠出现在虚掩的门前,脸上有一丝遮不去的笑意,他邀功似的递给我一支很鲜艳的花朵,弯起的唇角似乎在说,这个看起来更可口罢。
    我瞪着他修长手指间的那朵花,整个心空了一下,而后不能自已地颤抖起来,我几乎是冲上去夺了下去,飞奔出门,在一株竹子下挖了个极深的坑将其埋了进去。
    只怕自那日后,我是再也见不得鸡冠花这种东西了。
    我倚在竹子上,一时并不想回去,隐隐听到屋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动静,想来他定是因为我这行为而失望异常了。然而我又何必在乎他的感受,只因为他神志不清了,或者说我已然泥足深陷到几近不自惜不自爱的地步了么,我倒还不想那么没志气。
    终而决定打起精神,捧起流泉的水望脸上猛泼一阵,迈着步子趾高气扬地回到屋前。
    子泠伏在桌案前,长发流泻到了宣纸上,氤氲出墨色无边,他没有睁开眼睛,似乎在沉睡,眉心却是紧蹙着的,像是在经历一场噩梦。
    我情不自禁地隔着空气描摹他淡极了的唇和那闭上了的眸子,几近透明的眼睑下,如今似乎仅充斥了迷茫无依,我甚至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发出一声不受控制的叹息,子泠“忽”地坐了起来,却一扭身扑到了我的怀中。
    我从没见过将惊惶表现得如此明显的他,较之以前所有都更加像一个孩子,但我心里泛起的却绝非对一个孩子的怜惜,那是说不出的、繁冗复杂的东西,却任由自己将他抱得很紧。
    我能感觉到他颤抖得厉害,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渐渐地他的手却不再老实,竟然开始解开我的衣带,我纳闷这家伙何时练就了昏迷时也可以这么熟练地给他人宽衣解带了,他冰冷的手指却已经伸进了我的衣襟。
    我颤抖了一下,放任自己愚蠢了一会儿,待到他的手移到了我胸前的瞬间推开了他,不动声色地系好带子,不客气地将他从梦魇里敲醒。
    之后他就保持了同一个姿势坐在桌子旁边,也不知是不是真正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垂着眼帘,苍白的脸颊上隐约好像有那么点红晕,不过好像是我一时眼花。我摇着空鸟笼子,在心里寻思那些人是不是带着天师卷土重来了,若他们发现方才好端端的竹林却凭空消失,会是怎样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呢。
    也许,这座小乡镇会因为又一次的真实妖怪降临事件而名声大噪罢。
    然后我一本正经地走到发怔的某人案前,将手压在了桌子上,摆出副拐骗小孩子的模样道:“我想好了,你以后别画人物,只画花鸟便了,反正这竹林里多的是,就地取材也方便,要不你先试着画几丛修竹,这个也很有卖点。”梅兰竹菊不是世人口里的君子么。
    他抬了头看着我,末了捡起笔悬在白纸上方,我很专注地看着他的笔尖,他也很专注,于是良久之后我呼出一口憋得慌的气息,“你酝酿完了没有?”
    换来一片安静,连“芃芃”也没有了,我有点泄气,继续期待着,他却慢慢将笔放下了。
    “芃芃。”他说,清浅且专注地。
    我缓缓直起腰,伸手摸了摸腰间的乾坤袋荷包,“你都想起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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