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61 执念万古 一


我不知何时已经揪紧了自己的衣角,险些将一声“不”喊出了嗓子,皆因在看到那个坛子的瞬间我终于了然子泠身在何处,那实是父神设的天刑之台,所谓苍天眼最明,一切神祇所做的违反天规之事纵使天帝不知,亦最终逃不过这天刑之台的惩戒,其分别只在于是被追着还是自觉前去而已。
    天刑台上,四柱擎天凛立,白玉中仿佛透出黯然血迹,毁去了周遭一直在固守的纯洁。柱上镌刻的狻猊双目圆睁,似要吞尽受刑者的血肉,任你是天尊地极,到了此处,也一样都为阶下囚徒、俎上鱼肉。
    子泠的唇角一直是微微挑起的,便好似小孩子报复得逞了一般,他最终立在了天刑之台的中央,虚空中垂下的锁链瞬间禁锢了他的四肢,深深地钉进了他的手足骨缝之中。
    血色迅速弥漫了他的衣袖和袍脚,随后上空黑云压顶,“隆隆”之声震得我耳中鸣响阵阵,我抠紧了树干,强迫着自己瞪大眼睛看自云中劈下层层惊雷电闪,更混杂着天火团团,卯足了劲地向中间那个瘦削的身躯铺天盖地袭去。
    我听不到一声□□,自己却已经惨哼着滑倒在地,直觉眼前一片朦胧雾水,终而消散开去之后,虚空之中静滞了半晌,陡地现出数十枚银色箭头,呼啸着向天刑之台飞去,隐约中,那模糊的身形微微一顿,终于软垂下去,我自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哽咽,眼前的金光却蓦地消失于无形。
    我一头冲向旁边的金乌,毫无章法地捶打他,“混账,你们都混账,之前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掖着瞒着,直到现在我终于去查了,才愿意一一告诉我么,九万年里,我芃壹在你们眼中只是个傻子、只是个补天的废物吧!”
    金乌腾出手来抓住我的手腕,“壹儿你冷静点,你给我听着,你和子泠注定了只有一个能活,公孙和我都愿意那个是你,这没有任何对得起对不起的事,谁都活得憋屈,还不一样要活着,为神可能比当人更他妈烦。现在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自己已经不愿意装傻,但是我也提醒你,如果子泠他还要毁天灭地,去抓他直接将他的元神再次抽离的,我可能是第一个!”
    我怔怔地抽离了手,看着虚空不语,金乌瞧了我丧魂落魄的样子,缓了语气,“五万年前你去员丘山赤泉不在的时候,不巧挖出了他封在不死树下头的子泠真身,于是他的元神立即有所感,便挣了一切束缚回归,也就意味着他自己重新有了意愿。那时却正是魇魅遮天之时,本来赤泉是准备将子泠的元神真身一并投入其中,彻底绝了这等后患,然而他得了自由就躲藏开来,公孙无法,只能弃之而去寻你。不死树树枝其实并没有起到太多的作用,你濒死之际子泠被寻到,终而他还是选择了以元神相抗,故而你虽陷入昏睡而侥幸无事,那次也算是合你二人之力罢,但是终究未能根除魇魅。”他看了看我,“这些我也是不久前问了公孙方知道的,公孙建了那个结界一是为了让你好好休息,二却是替子泠避开天界的查寻,他将子泠的真身封到了公孙树下,又让子泠在结界中休养元神。公孙自行对天帝交代子泠由他看守,他是远古上神,天帝还是给这个面子的,然而你也知道了,自从你破了结界出去,子泠也离开了,更同魇魅交结,陷公孙于为难,你只说我们无情无义,难道他便不是任性妄为了么?”
    我沉默着,他说的我其实都已然知晓,但是我没有任何权利来加以打断,事实上方才我的确是过于激动而将怒火发到了金乌身上。“我知你的意思了,”我点点头,“然而金乌我问你,若你自出生后的数万年里,要不间断地被迫承受无人能想的苦痛却连理由都没有一个,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最终连追求、希望甚至是生的原因都在无休止的折磨中遗失了,你还会对这天地有什么感情?”
    他不答,我微笑道:“人间有句话说得好,将心比心,如果都没有尝试过那种无边的痛苦,你们有什么理由斥责他冷血冷心?或许天生我等心本善,因而是为神,然而便是我也曾冒出过类似的疯狂念头,我受苦却讨不到任何好处,我凭什么要为了苍生的幸福去放弃这条生命?”
    我是在依旧说不出的烦闷中离开了逍遥林,立在苍茫虚空中,一时茫惑无依惆怅万端,看天边星子闪烁泠泠光影,婵娟已至西天,我幻成比翼鸟原型于月前飞过,月映我孤身只影,恁地可笑渺小。
    黎明的第一道光线落在我羽翅上时,我还是落在了那座小山丘上,挟着满身的彷徨和说不清的纷扰,我需要一个能彻底清醒的地方,也隐隐期待着那个地方有那道颀长的身影。
    一切如我所愿。
    在一处山坳边我停下了步子,出神地望着地上的某处,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哭笑不得。
    被我施了咒的竹林涛声依然,蓦然有了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高宁静,我第一次这般小心地拨开繁茂枝叶,竹舍前的柳树下,一个月白身影寂然静坐。
    他坐得那样随意,单膝竖起,雍容且优雅,似乎沉睡在自己的梦境中,没有什么可以打搅到他的氤氲好梦,他的怀中是一个细长的木匣,他紧紧地拥抱着它,仿佛那就是他生命的一切。
    根本不曾感到有人闯入,他阖着眼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道浅浅的暗影,晨曦照射在其上,跳跃出晶莹的光芒。
    我终于没能留住这静好的一幕,足下踏着的一根藤蔓□□了一声,断裂开来,沉睡中的人微微一颤,慢慢睁开了双眼。
    他似乎是愣了一会儿,终于伸手扶着柳树立起,微朝向了我,眉心皱起,面上却流露出一种探求的神情。
    我几乎以为他又如上次一般失了神智,他侧着头立了良久,我只是看着他,终于他眉心重新黯淡了下去,反手撑持着树干,不料手臂一软,不仅整个人跌伏下去,连手里的匣子也滚了开来。
    匣子上的术法已然消散,滚了两圈盖子便在撞击中打开来,我望着其中掉出来的东西,再也不能留守住眼圈之间的温热液体。
    一支翠绿的翎羽在晨光中散发出些微的翡芒,静静躺在匣子的旁边,闪烁着我熟悉的光。
    子泠的脸上现出了慌张,他朝前扑去,双手迅速地在身周摸索,我终于未能忍住,蹲下身执起他尘埃中的修长手指。
    他的面上再次出现了疑惑,蓦地眉心蹙起,几乎是惶然地将手自我手中抽走,偏了头,睫毛微微颤抖着。
    我张了张嘴,声音低微得有如虫豸,“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不答,我亦不再问,蓦地想起了那时曾当了玩笑的一句话,如今回想,却真实到了极致—— “你喜欢,我就给了你。”
    我慢慢地单手按了自己的眸子,隔了一会儿,微微用力。
    “啪”的一声,我的手被他拍了开去,他散乱的发丝间,一双瞳子失却了焦距,是再也不复昔时流光溢彩的双眸。昔时公孙道是以西海黑曜为我双目,而其实那冰冷的石子如今所嵌之处,却是另一对眼瞳,并且,只是装点而已。
    我将手掌覆上去,他轻轻一颤,却没有躲开。
    万劫无期在金乌和我中间散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可笑到了极点,那符纸中蕴藏的灭去神识的巨大力量和随之而来的滚滚劫灰足够湮没一切光影,连神祇的眼睛也无法穿透其中。
    当日我自以为可怜的元神能看到自己颓废的身子蜷缩其中,怕也仅仅是弥留之际残余的妄念,我与那只白狐困在其间,实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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