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63 执念万古 三


他有意无意地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幼狐的皮毛,小东西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他的手指,露出尖尖的小齿,时不时朝我晃晃脑袋,好像在宣扬自己如今的地位。
    我已经不知何时将右手的五个指甲啃了个遍。
    终于子泠微微偏了头,好像在聆听,“芃芃?”他问。
    我偏是不应声。
    他抱着小狐狸就要站起来,晃了几下终究没能成功,小狐狸瞪着我,“吱吱”地叫着,极力要告诉他点什么,故而他便不动弹了,揉揉那毛团子的脑袋,“芃芃生气了?”
    “我又不是气包子,干什么总要生气?”瞪着他怀里的白色团子,“这二百年不见,连骨血都孕育出来啦,恭喜恭喜呢。”
    他轻笑一声,连无神的眸子也弯了起来,“骨血?”
    “不是你的骨血,怎么你能听懂这东西的话?”
    挠挠小狐狸的肚子,“芃芃,”他嗅嗅,“好酸啊。”
    他的意思是我在吃醋么?荒谬,“我可是诚心诚意地恭喜呢,”我试图挽回面子,“再说你看这小东西能找到这里来,说明你身上有他熟悉的血脉亲缘在嘛。”
    “哦?”他也不急,“我记得上次这片林子被芃芃施了结界,你不亲自打开,它怎么进得来?”
    “……”
    在山坳子里陡然看到这团圆滚滚的小东西之时,我就没可能忽略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眼前那小姑娘一脸尚未够成熟的孤傲挟着万千妩媚对我宣战的神情一闪而过,明明最初我根本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最后居然会在意到差点灰飞烟灭,想我老了她不知多少辈的一介神祇,竟耿耿于怀至斯,最为可恨的是,我却还不以之为耻。
    幼时我可以因为抢夺一颗蟠桃将金乌抓得满脸开花,且从来都是斗志昂扬愈战愈勇,但是澈并非蟠桃,或者说,我的独占欲在九万年里从没那般强烈过,因此也从未有过那样害怕失去的感觉。
    我抱着这样忐忑幼稚的心情展开一场可笑的凡尘游历,便输得极其彻底,如今看到她的血脉,心里第一时间泛出来的唯有自嘲。
    “她,到底怎样了?”我试着去触及这条线。
    子泠倒没有什么犹豫,“那次我将她带了出来,侥幸救活了她,你知她本是要遭天谴的,彼时更犯下了大忌,我只能剃去了她的仙骨,连带着将记忆也消弭了,她,后来也只是山野间一只普通的白狐罢了。”
    “和老天对着干真这般有趣么?”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凡天责之,汝必救之,吃饱了撑的。”——最后一句其实才是我最想说的。
    他很不以为意,末了将小狐狸举起来对着我,“看,他好像很喜欢芃芃。”
    “算了吧,他的曾曾曾祖母和我有仇,我俩差点同归于尽了,我看我还算离这小子远一点的好。”
    他额前的发丝散落了下来,显得颇有点黯然,我知那无意中的一句话又勾起了某些不大好赘述的回忆,咳嗽了两声,突然省不到我此次冒失前来的用意何在了。子泠缓缓吐出一口气,“芃芃,坤海下你曾问过我想要什么。”
    我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抬了头,“那么,如果我说我只想要你,你相信么?”
    气氛登时转折了整整半个圆圈,我呆张着嘴,他的眸子空洞得令人禁不住去怜惜,而我与这样一双失了神的瞳孔对视的时候,那个“相信”两字便险些从嘴角溜了出来。
    为保证万无一失,我只有闭紧了嘴巴,他微仰起的脖颈也慢慢垂了下去。
    小狐狸扭动着肥极了的身子,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察言观色,我想起他那所谓的曾曾曾祖母孤注一掷的决绝,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二百五十年于世间而言,虽不足以沧海桑田,却早都物是人非,如今旧地不知几次地重游,想起那个夜晚,魇魅飘摇在竹舍上方,我看着她亲昵伏在某个熟稔的胸膛上面,攫取那我以为只属于我的气息,有种名为妒忌的焰火一发不可收拾。
    但她身下的,不是子泠,这个结论是我拿到了公孙的另一根枝子时得出来的。
    子泠与了她一片元神碎片护身,她用之来将子泠的气息伪装到了惟妙惟肖,加在我莽撞粗心的性格上头,演出了一场哭笑不得的戏文。
    她没能将我同归于尽了,我也还苟延残喘着,尘埃落定,既然一切都成为荒唐,我以为我可以放下一切,去接受子泠如今足够诚意的邀约,但却悲哀地发现,我胆怯了。
    怯在何处,连他都心知肚明。
    子泠不再说话,抱着小狐狸不知沉思着什么,我悄悄挪动了下步子,又移了几尺,分明地看到他面颊上的苍茫多了数缕。
    两柱香过后,他轻叹一声,若古琴的最后一响幽幽余调,将幼狐放在了地上,朝前方探出身子。
    一下,没有收获,再进一步,他没有站起来,只是半伏在地上,未束起的长发流泻了一地烟华,两下,他的眉心蹙得很紧。
    然后他开始将草叶拨得窸窣作响,隐约竟似乎有一滴汗珠坠在他苍白的额角,月白的长衫下摆拖曳在尘埃中,似落入凡尘的倥偬孤灵。
    有几个万年,他是在类似的惶惑中度过的呢?
    当年我才真是吃饱了撑的,挖挖参嵎山就够了,连带着去祸害员丘山作甚!那会子,懵懂地活着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罢。
    子泠发出了一声喘息,他呛咳了两声,伸手将粘连在额头上的发丝拂去,有些宽大的袍袖垂下,他由腕至肘,俱是掺杂了皮开肉绽的青紫於痕,却没有一滴血色。
    然后他用这样的手继续在草丛间翻找,指尖触碰到了什么,连带着面颊上都显出了一丝可察的喜悦,然后那神情却僵住了,皆因他抓住的东西却无法抽过来。
    “你……没走?”他问。
    我攥着青碧翎羽的另一端,望着对面他纤长的手指不语,他果然已经虚弱到看不见便连感知力都消失的地步了。没等到回答,他看起来有些被戏弄了的浅淡的愠怒,薄唇也抿了起来。
    我呼出一口气,“走了,可是又回来了,因为我忘了点东西。”
    他怔了一下,慢慢松开了那根当年于万劫无期劫灰里抢夺来的翎羽,我握在手中,打量了一番因为离体过久而近乎陌生的羽毛,耸耸肩,“还有一个大的,我来试试能不能一起扛走去参嵎山弄只锅子给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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