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67 我心君心 四


的确是罢了,神活着,贵在憋屈。
    一曲唱罢,满堂喝彩,金乌却开始左顾右盼。我不耐烦,“有完没完啊?”
    他走到窗前往下张了一张,“完了。”
    摆摆手,楼梯旁走上两个神棍来。
    我抚额,原来是都跑这来祸害人间了。
    赤泉倒还好,一套凡尘的云锦袍子也能被他穿出几分仙风道骨来,公孙就不同了,纯粹是久经世故的老滑头一名,连绑腿上都打着补丁。
    其实这两个家伙长得真真不老,立在人堆中,确然如尚不到而立的青年才俊,可惜眼睛里俱是倥偬圆滑。廿多万年,不是白活的。
    他们倒一点没有自知之明,大摇大摆坐下,招呼小二上壶上好的君山银针,我坐在一旁,冷眼哂笑,偏看他们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果是公孙神棍先开了口,“丫头,你不能把我扫地出门啊,我流浪在外,孤苦异常呵。”
    我瞥了眼含笑不语的赤泉,“没看出来。”
    公孙一脸委屈,赤泉咳嗽了一声,“壹儿,我还是开门见山的好,你随我一同回员丘山吧,我们总能找个法子像五万年前一般护持住你的。”
    我皱眉头,“又来了,能不能不提那些个让我头疼的事。”
    他低叹,“这由不得你。”
    “哦?”我挑了挑眉毛,“由不得我?那你让我亲口说个痛快算了。五万年前,纵然有不死树那根枝子,我其实也活不下去,还是子泠以身相代这才没让我魂归无路的吧?五万年后,魇魅竟然已可凝出形体,可见其魔念之深,昔时已摧毁青鸟国玄丹之山,今朝若卷土重来,怕不仅仅是数座仙山神岳的代价了罢?”看了眼金乌,“我知道你们和这个太阳现在在忙活什么,都一门心思到处找那个戴面具的家伙,可惜人家偏偏就没让你们寻着,子泠方触怒天帝,若非天帝误认其已死于天火霹雳之下,我的参嵎山,早就该变成瓦砾一堆了。祈羽他们认为选择只有一个,便下死眼盯紧了我,这倒要谢谢你们给我打掩护,不过我知道在你们那边,解决的法子可不止一种,但是我不想说。”
    赤泉微微睁大了眸子,“子泠果然还活着?”
    我朝金乌努努嘴,“你问他。”
    赤泉缓缓自袖中抽出他的苍竹落木笔,只不过是手腕的略略一抖,整个屋内霎时便泛起一道潋滟霞光,我看着他将那支笔推到了我面前,疑道:“这是做什么?”
    他微微一笑,“这本就是他的,带回去给他罢。”
    我拈起桌上那流动着盈盈芒泽的笔杆,又看了看赤泉,“当年你用这个封住了他的神识,让他几如行尸走肉般数万载,我又怎么能把这个东西再拿回到他跟前?”
    赤泉落寞一笑,不再答话,公孙看了看他,转向我们:“既然丫头心里有自己的主意,我们两个老家伙也没有插嘴的余地了。”说毕,二人又如先前到来时一般飘飘摇摇地离去了,留下我们两个一脸茫然。
    良久金乌却唏嘘道:“虽说是利用了当初子泠善待朋友的好心肠有点子卑鄙,不过赤泉上神这支笔里封了子泠那部分神识多久,也就随在了他身旁多久,很多东西,都是能体会到的罢。”
    我低头看了眼手指间的东西,不知该如何回答。
    犹记得当年我问他你不会连朋友都无有时,他那一瞬间的怔忡并着随后的肯定回答,是否在那一刻,被封印住记忆曾有过些许缠杂,泛出些员丘山的过往呢?
    其实对他,很多时候我根本算是一无所知。
    金乌结了帐,拎起那壶没有被动过的君山银针摇了摇,奇怪地“咦”了一声,他揭开盖子将鼻子凑上去仔细嗅了嗅,终于确定地道:“被掉包了。”
    “难道是蒙汗药?”我那阅过数本江湖轶闻的脑子迅速活络起来,“这不会是个黑店吧?”
    他无聊地瞪了我一眼,“我还没兴奋呢,你激动什么?”瞬即泄了气地道,“我也希望是遇上开黑店的啊,可惜没那么幸运,”点点那茶壶,“是员丘山赤泉里的水。”
    我夺过来扔进荷包,“还道是什么新鲜物件呢,偷偷摸摸的,一点趣儿都没有,这戏不好听,我回去睡觉了。”
    他这次不阻我了,翻个身趴在栏杆上,招手叫来店家,“请刚才唱那段子的翠玲珑上来陪陪我。”
    我跺了跺脚,终于还是没留下拦阻他,自从他这几次去过坤海之后,精神就颇有些萎靡不振,虽说公私分得还是很明白,一到自己独处的时候就开始犯了糊涂,谁个都有点心结,金乌那不畅快也足有个十万年左右,劝是劝不了的,只等他自己适应过来便是。
    山脚下我嘱咐梨树仙门禁令依旧要执行的,阿猫阿狗都不许随意进来,祈羽在天上盯我盯得够紧,生怕我会随时溜走,这倒也还罢了,若要她发现我还收留了个压寨小白脸在山上,怕是要天地变色大事不好了。
    夜色倒是十分清凉如水的,婵娟今儿个是不太完美的圆,我一脚深一脚浅从那些连自己都记不得的坑中摔将过去,遥望见南坡之上,有人端庄席地而坐,月轮衬在他背后,倒似很有些意境蕴在其中。
    他手中拈着的是从我仓库里搜刮出来的北海玄冰墨玉笔,温润的玉质几若同他的手指在月华下融为一体,我凑近了几步,仗着他如今感识不佳,居高临下往他笔下瞧了一眼,墨是研好了的、纸是摊开了的,可惜,笔却是迟迟落不下的。
    那会子在竹舍,我不经意取出了元神碎屑令他神识重归的当口,他也是再也无法继续挥毫泼墨,梗塞在其间的诸多悲凉倥偬让对儿时最迫切的愿望都成了空。
    我伸出手,握住了他手中的笔杆,他微微一惊,随后便任由我将笔抽去。下一刻我掏出一个茶壶,将壶嘴塞进了他口中。
    他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腕,眼睛对着我,又像是越过我在看别的什么,我手微微抖了一下,茶壶慢慢滑了下去,他的面颊却愈发接近。
    然后,便触到了他冰凉的双唇。
    我的唇齿在一怔之时微微开启,他便趁虚而入,更伴随着一股甘冽渡入舌间,是我方才灌入他口中的泉水,我根本就忘却了该做什么举动,只愣愣地半跪在那里,由着他那散发着这世间最迷醉的清香的吻在我唇上辗转缠绵。
    继而神智一阵清明,我以手撑地后退数尺,徒留他怔然坐在原处,手指有些可笑地悬在半空。
    “我……”我结结巴巴地,“从赤泉那拿来的泉水,应该对你的伤有好处。”
    他微蹙了眉,慢慢将手放下,我突然有点忐忑,便十分不安地看着他,他倒是显得十分气定神闲地,沉默了一盏茶时间,开口道:“芃芃,我想离开这里。”
    “不行。”我回答得很斩钉截铁,他一个双眼不能视物的又为一堆家伙觊觎另一堆家伙虎视眈眈的病弱身体能去到哪处,反正我是想不出来。“你可是在逃要犯,还是老老实实待在本大王的地头吧,我罩你。”觍颜说了几句话,他面上的表情却像是冻住了似的,没有一丝改变,连带着我都觉得无趣了。
    “在逃?”他沉吟了一下,颔首,“正是呢,我不想连累你。”
    这话里生分的意思已经明显到了极致,甚至根本不像他是因为方才我的举动而一时耍小性子的缘故,我咬咬牙,继续装作听不明白,“再逞能我真的煮了你炖汤哦。”
    他轻叹一声,“却又来,你心底到底是不是真想将我那般料理了呢,毕竟,若非是我贪生怕死,冥玄也不必为魇魅吞噬,更何况我又取了他的魂息来……”
    “够了,”我打断他,“莫瞎猜测,我现在……没那般想过。”
    他就真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着,徒留我五味陈杂地在一旁尴尬。
    其实,他说的何尝不是?之前我只当那些刻意的回避是因为他招来的魇魅害死了鸡冠,如今他这番提点,却是在替我回答了迷惑。我那些所谓的矜持做作,原来更掺杂着冥玄的因素在里头,一世凡尘过眼烟云后,我是要为那青鸟之王而活的。
    所以他要离开,因为在参嵎山,我除了会让他感到被玩弄被怜悯,别的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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