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对不起。”我无话可说，他名为子泠，透彻若水，一眼即可看穿魂灵和内在的暗影。“但是，就算只是朋友，也不愿意陪我多在这里停留几日么？”
    他将一只手搭在膝上，轻轻咳嗽了两声，却如重锤一样连续敲在我心上，噎得我难以喘气，终而他却是笑了笑，“芃芃，这里太憋闷了。”
    我一愣，不知为何他会转换到这个话题，干应了一声，“我觉得还好啊，搭个窝棚就可以睡觉，睡醒了就随便找个谁欺负欺负，几千年一眨眼就能过去的。”
    他微弯了唇角，“我记得昆仑蜃景就在这几天里了，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昆仑，天地灵气聚集之所，有茫茫雪峰、森森浩岭，冰之极素、火之至炎，两重相煎，交织成趣，而昆仑蜃景更是这冰火相交的最奇景观。
    万事讲求缘法，我活了九万多年，除却睡着了的五万载不算，余下的那些时光里都没闲着，四下里插科捣乱，却真正没有机遇亲眼看一看传说中这浩瀚的极致。
    虽说如今被盯得甚紧，我终究还是取了片障目叶随子泠离了参嵎山。
    也不过就是须臾过后，我们已经并肩立在一处雪峰之巅。
    眼前是迷蒙的红色雾霭，蒸腾出缕缕热浪，周遭却俱是素白一片，赤白交接之际，模糊成氤氲微岚。
    当初我那彤云焰火便是自这之中取来，所谓昆仑蜃景，前提则是其中熔岩喷薄奔涌时幻化出的恢弘大气，据说若能置身其间，则更有其妙不可言的佳处。
    我侧头看了眼身旁的那人，他的眸子蒙上了一层云翳也似的东西，并不清明，试探着伸手于他眼前晃了几晃，也只得来瞳孔的些微动静，于是低叹道：“竟然依旧无法凝聚元神么，即便有追魂术在身？”
    他轻轻拂开了我的手，我不撤回，终于迫着他慢慢将之握住，子泠微笑道：“莫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风景再好又能如何，难道他便能够得见不成。
    “你说蜃景出现的时候，当真能瞧见诸多瞧不到的事物么？”
    “其实我也未曾见过啊，所以这次你一定要看仔细了。”
    “咦，难道你不是出生于此的吗？”
    “但是很快就被接到员丘山去了呀。”
    “那我去赤泉那里捣乱的时候怎么一次都没见你。”
    “你太粗心了呗，而且净忙着漫山遍野寻果子吃，那会子我以为你是一只猴儿成精的呢。”
    “喂，我虽然难看，可怎么也比猴子漂亮吧？”
    “嗯，你是只漂亮的母猴子。”
    “……”
    “……”
    等待的时光短暂又显得漫长，我微微打了个哈欠，“怎么还不来啊，你是不是学习公孙当神棍去了啊，算卦一点都不准。”
    他将一根手指竖在我唇上，“嘘，来了。”
    来了，真的来了，传说中有缘法也未必能得一见的昆仑蜃景，就在我面前展现了它的全貌。
    最开始，只是从雾霭中透出一抹淡淡的绯红，继而它的轮廓开始逐渐加深，慢慢凝成宛若晨曦之时天边霞光一般的潋滟多姿，我屏息凝神，正待它继续延展，忽而足下兀地现出万丈虚空，一道红莲烈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扑面而来，快得让我根本来不及吸上下一口气息。
    烈焰其后，接踵而来的是万丈重火，铺天盖地绵延百里，六合也为之震颤，宇宙也因其而颠倒，众生于其间不过尘埃灰烬，而周身所处俱是彤云霞霭，一片苍茫寂白中蓬发出让天地为之失色的色调，更甚于鸿蒙初辟时的混沌凄迷。
    目驰神夺之际，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听闻投身蜃景之中便可看到更为佳妙之处，愿意试一试么？”
    当然愿意，我用行动给了他一个最确切的回答，握紧了他修长的手纵身如飞蛾般扑向万重火焰。
    如果我注定要担负那种宿命，如果他已被注定承受无数载的惶惑倥偬，便也允了我们一个放肆任意的机会，好真正知道活着的滋味。
    似乎他又说了句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当四周一片彤红，光晕间似乎有什么迅速别离而去，快得我来不及抓住，只愣神地看着前方的一片虚空里，有那传说中可以看到的东西。
    一幕幕光影交织，我捕捉到的尽是那月白长衫和着苍白若雪的面容。
    芳草萋萋的员丘山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从一颗闪烁着熠熠蓝芒的老树根下掘出一棵莹白温润的雪芝，雪芝不大，优雅地如同根雕一般精美，女子的唇角流出一滴可见的口水，想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住了，将得来不易的宝贝藏在了一个精心挖好的石洞里。再然后，她却没来得及去取，因为一只金色的乌鸦从天而降，拖搡着将她拽走，自员丘山这边都可清晰瞧见，西海畔的天，浓黑有如泼墨；
    光影交织，又回复成了一副宁静的画面，莽白的虚无结界内，有一只肥墩墩的青碧色的鸟，缺了一眼一翅，歪在树上打着瞌睡，树下，一个童儿静静地仰头看着，眼眸好似坠入了星子万千；
    再然后，是一名衣衫破碎的青年以身横挡在青色鸟的前方，左袖飘摇，圈出一道禁咒，那第三道应声而来的天雷火焰，瞬间熄灭在前来的路上；
    继而，青年宽袍广袖，于竹舍桌案前薄唇微抿，沉吟半晌，终于右手拈起一支笔，左手捏住右臂袖管，落笔之处不是纸张，却是面前的虚空，而空寂中，竟真的慢慢显出笔锋划过的痕迹。青年挥毫的速度愈发缓慢，手背上隐约透出青色的筋脉，他略略一顿，唇角有一丝殷红滑落，却根本不腾出手来擦拭。空中的笔触因携带了神之气息而变得立体，也不知究竟过了几多时光，青年的面前，出现了一支完美的羽翅，青碧色的、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他放下了笔，手臂颤抖得厉害，慢慢托住了那支羽翅，眼中流过一道欣喜的光芒，他又微一沉吟，将二指至于眼睫上方……
    “住手！”我一时情急，竟然张口呼出声来，如果说眼睛还算是我瞎了的缘故，那他之前耗尽气血画出的翅膀分明就是因为我那可笑可卑的所谓自尊心。我这一喊，却倏尔万籁俱寂，万丈重火于身周一齐寂灭，昆仑依旧素白如故，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然则于我而言，我弄丢了一样东西，子泠，不见了。
    我以为自己知道得足够，也想得全面，却忘记了那支凭空多出的羽翅，我又不是凤凰，真就可以浴火重生，而且就算有重生那个本事，该没有的，依旧没道理出现。
    我曾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劝赤泉再画一棵不死树陪他，他那时便说，纵使如他，要以神力凝出那诸如天生神物的哪怕一根枝子，也怕是要耗费大半的元神，更何况是我这附着于神身之上的、偌大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