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子泠不曾见过蜃景，所以他也不会知晓，这昆仑蜃景，处身其中时，每个人看到的不尽相同，却都可以瞧见诸多你不曾了解、却于内心深处想知道的东西。
    这时，他于蜃景中呢喃的那句话仿佛才最终让我抓住，他不欲我听到，所以几乎是自言自语，他说：“你许我的那一世虽然短暂，也足够我发誓绝不令你遗憾，那之前，我尽力弥补。”
    那之前，那，指的是什么？离去之前么？
    蜃景之中，我只顾着看那破碎的片段，竟忘记了他是何时把手指从我手中抽离。
    我低头怔了一会儿，突然将手伸进怀里猛地一阵掏摸，那支苍竹落木笔不见了，连带着一同消失的，还有一张我塞在最里头的、笔触极其简单的画，画上，有一只长得非常愚蠢的鸟。
    竟然连一丝念想都不准备给我留下么，何其残忍。然而我却又根本没资格说他残忍，只因为相较而言，他的那如萤火一般的所谓残忍压根不及我送给他的无情之万一。
    我揉揉额头，总觉得自己又忽略了一件或两件很重要的事，该死的记性，误了我九万年。
    对了，这里根本就不是蜃景那处，这里……还似曾相识。
    一个女子从前方的白皑皑中走出来，我歪了歪头，“雪影姑娘？你没去看蜃景么？”
    她点点头，“不，我去看了，只不过离你和子泠神君甚远罢了，然后，他将你托付给了我。”
    “啊？”我简单地用一个字表达了我的彻底困惑。
    她似乎也觉得“托付”这个词用的不够恰切，顿了顿，方才道：“总之这段日子神尊先住在昆仑就是。”
    我皱皱眉，这姑娘话里很是肯定我能留在昆仑，问题是她似乎没那么大的气力留住我吧，再瞧瞧周遭，终于恍然大悟，我被昆仑蜃景一脚踢将出来，着陆的地点不偏不斜，正是上回我采摘那冰纨雪莲的悬空巨岩顶端。
    没记错的话，这里同样也是某棵雪芝的出生之地吧。
    从心底泛上一股子凉气，这段时间我光忙着找事实讲道理、顺带着躲躲天上的追兵，似乎把很重要关乎生死的大事给抛之脑后了，这让我这个惜命如金的家伙情何以堪。魇魅既然都已经能够在四海间形成真实的形体，下一步也不会遥远了。
    我似有所悟，转身便跑，孰料兜了个圈子，堪堪又转回雪影跟前。
    她用一副“你认命了吧”的神色看着我，我泄气地跌坐到温凉如玉的地面上，附带还锤了地一拳头。
    “雪影，”我将脑袋埋在膝盖中间，“你帮帮我。”
    “如果这是生于此地的子泠神君设的结界，怕是连我也出不去的，”她道，“神尊，究竟要发生什么了？”
    “你也感觉到了？”我苦笑道，“算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来，咱们就在这醉生梦死得了。”
    说是醉生梦死，却连吃的喝的什么都没带进来，不过打发时间的东西我倒还真是有的，譬如……
    我哗啦啦从荷包里倒出一堆自嫏嬛福地顺来的书，这就是自暴自弃的最好表现，雪影讶异地看着地上的纸张，挑出一本，“《大荒异录》？”
    我“唔”了一声，“很多好东西，齐全着呢，你随便看看有没有需要的，不过似乎有些书是残缺的，可能会看不……”我把那个“懂”字噎进了喉咙。
    残……缺？没错，残缺！
    月上那里我翻看的一本志异小说，不就是因为缺少了一页的缘故使得其中的意思大大改变的么？书页可以缺少，话语为何不能够？
    那个面具君给我的、证明子泠要毁天灭地的聆音贝，为何不能是截取了只言片语造成的迷惑呢？子泠从不曾亲口承认过他要毁灭这四海，而我竟然宁愿相信一个不实际的贝壳，也不愿去听他的一句解释么！我何其矫情！
    雪影倒没注意我的发怔，径自翻看着《大荒异录》，随口道：“唔，连异宝都标注出来了，昆仑的冰纨雪莲、员丘山的不死树、北冥的乾坤卷、玄丹之山的渡神珠，呃，还有……”
    “等等，”我打断，“玄丹之山的什么？”
    “渡神珠，”她细看了下，详细叙道，“盖因神物天生者，损之则无以为续，必得渡神珠一枚，渡物成彼之精魂，然后补也……神尊，你怎么了？”她掩卷问我。
    我盯着远处雾霭间的一点，声音变得不似己声地嘶哑，“那花并非冰纨雪莲，对么？”
    她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哦，是二百多年前子泠神君带来的，上次你没有往里头走，所以未得发现，其实只是凡间一株普通的鸡冠花罢，神息被毁去了，所幸修行时间很短，或者种在这无上宝地可以回魂。”
    我干咳一声，“却原来连雪影都有事避着我，这上神当得着实失败。”
    她眼中出现了一丝奇怪的神情，“我只是觉得没有和神尊说起的必要罢了。”
    也对，她天生冷情，怎知诸多近乎尘心的杂念，其实这样真的不错，可惜我没这个机会了。
    我站起身来，拼劲全力望结界上撞去，不出意料地被反弹回来，雪影扯住我道：“神尊，这样没用，徒增对自身的损伤罢了。”
    “那你权当我自虐好了。”我笑着推开她的手，拔下右翼上的一根最长翎羽，幻作长剑当头劈下。轰然巨响里，我像个蹴鞠一样被弹出去老远，爬起来，再接再厉，翎羽断折，重新拔下一根继续劈。
    于是这个结界被我一顿折腾搅合得光影大作，雪影被力道逼的只能躲在一边，压根没有插足的余地。转眼间，我悲哀地发现右翼上比较纤长的翎羽都被抜的差不多了，而另一侧的翅膀是那人的血泪化成，我甚至没有随意妄动的理由。
    据说结界同法阵差不多，都有阵眼所在，然而若是精妙之阵，那阵眼藏匿之谨慎，一般难以被发觉。而于我言之，现在阵眼没找着，我眼睛倒是花得要长针眼了。
    也不过刹那之后，空中现出一只比翼鸟真身，我长唳一声，尽了这九万载的修为，管它什么地方，狠命撞了去便是。玉碎昆山一般的脆响突兀地于这悬空岩上破空发出，我披发涂面，额头上挂着一长条血丝地冲将出去，却又在半空中刹住了步子。
    郎日灼灼、碧空如洗，宁静到了极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昆山下的小镇上，我抓住一名行者，“刚刚有什么异常？”
    他被我的样子唬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道：“刚才么……天狗吃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