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70 魇魅凝形


虽说对金乌不恭,现在我倒宁愿希望那真是天狗吃日,然而空气中无处不在曾让我胆战心惊的熟稔气息却残忍地否定了一切。
    我当着他的面腾空而起,全然忘却了自己是在凡人面前,周身被一道碧光笼罩,我直奔着西海催命赶去。
    五万年后,玄丹之山如我所想一般,只余瓦砾尘埃,昔时魇魅席卷而过的破坏是时光也无法弥补的,生活在这种憋屈的地方,也难怪姝翎的脾气愈来愈暴躁了。
    我登上一座海边的峭壁,海风呼啸,峭壁已是一片焦黑,布满了沧桑的藤蔓。
    “一切,还是未曾如你所愿,对吧?”我轻声问道,虚空暗影间,一道阴郁的影子渗出入骨寒凉的冷哂。
    面具君衣裾翩飞,眸子深邃杳迷,我读之不懂。
    “那个聆音贝中的声音,是你故意要我断章取义的对吧?那么原话是什么,介意告诉我么?”
    他轻哼一声,却回答了我之前的问题,“我的确未曾如愿,然而活着的那些神也未见得就有多好过,”他傲然俯瞰足下浩波,“魇魅虽亡,然而天地间阴阳固有,定将有更甚于其者出现于世间。”
    我不在乎那些,只是很执着地问道:“那个聆音贝里,子泠究竟说的是什么?”
    “女人,你恁地让我讨厌,”他道,“之前装糊涂难道不是很好么?”
    “可惜我是远古神尊,又不是小糊涂神,”我也哂道,“这位先生,反正也不会让您少一块肉,就告诉我算了。”
    他的唇角倒是挑了一挑,“你真想知道?也好,我记得当初他所说的大概是——若是我要毁了这天地,也不需你来相帮,但是我现在突然不想这样做了。”
    我看着他冰冷的面具,缓缓坐了下来,“那倒也是,他只需毁了自己,就可以毁去一切,那么,接下来为何你的手下们又跑到竹舍去了呢?”
    他冷哼一声,“女人,你难道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么,聪明到做作的地步。”
    “咦,我是不笨啊,”我续道,“一开始你是觉得他和你的想法相当,所以不时骚扰骚扰想结成联盟,不料让他回绝了,那还是灭了他的好。所以你一怒之下击碎他附身的枝子,又劝说那白狐用障眼法,而你趁此时候引来凡人使用万劫无期,我不知你是不是真想杀死我,但是你确定能把他引来是真的。事情变得不是很顺利,于是你给他拿来了玄丹之山的渡神珠,这样他才能够成功地将自己的眼睛安在我脸上,你的条件就是把自己的徒子徒孙聚到他那处,打了一个劳什子赌约。”我看着他,“这样推测,对还是不对?”
    “有点意思,”他颔首道,“我的赌约内容不是劳什子,是赌究竟他会被蚕食死去,还是魇魅们能够克制诱惑,靠着雪芝的力量凝出形体。”
    “结果好像谁都没有赢,你的手下脑满肠肥行动不便,他也还活着。”
    “但是他为了一个糊涂女人,将魇魅杀死了,于是违规了,于是也算我赢了。”他的声音生涩而且阴仄。
    我叹口气,“我想问的倒是,渡神珠是玄丹之山的至宝,若你能偷,他也一样可以做到,那么便没有必要求你,可据我所知,这类宝贝往往看守极其严密,上次姝翎好像是又和我跳了一次脚,可惜我有事缠身没留下来听个仔细,现在我很想知道,能不声不响地取来渡神珠,你,究竟是谁?”
    他沉默着,倏尔微微一笑,“你似乎是猜出点什么了,果然还不算很笨。”
    我压住自己心头的狂跳,望着他,他侧了侧首,终于缓缓解下那银色的面具,面具后头露出一张五万年来时时闯入我梦魇的容颜。
    冥玄。
    “你……”
    “我没死,笨鸟,或者说,我以另一种形式活着。”
    仿佛长年未见阳光的缘故,冥玄的脸色苍白里透着诡秘,他的周身散发出魔魅的气息,与我昔年所遇、那衣带当风的青鸟王者,似乎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世。
    他望着我打翻了调味盘的脸色,唇角透出一丝冷笑,“怎么,你真是在为我守丧?”
    “推开我那一次,是我欠你的情。”我望着他,五味陈杂。
    “那么,不必还了,”他道,“就算你不在那里,我也一样会投身魇魅中,因为,我要成魔。”
    “为什么?”
    “看看你的身后,或者说,看看你自己那副傻样子也行,玄丹之山注定将成为魇魅到来的牺牲品,正如你生来就是那个命格一般,被定了这种命,连个理由也无有,所以我不甘。”他望着碧空苍穹,墨发狂舞于身周,“你也好,那个子泠也罢,都懦弱得要命,一个学习鸵鸟将脑袋埋在沙子里,另一个迷糊糊地已经决定将天地连带着自己一齐毁了,却又因为一只鸟被逼着去堵天的缘故,反倒豁出去救了这四海一次,何其可笑。”
    我不再说话,只听着冥玄续道:“人说魇魅吞噬万物,消弭无形,我不信,于是我成了这世间第一个凝出形体的魇魅,我找子泠商量,劝他自行了断,那个懦弱游移不定的蠢材终于应允,若他真有一日被魇魅吞食,那么灭了天地后,必要保证你能存活,所以我去找你,然而你很爽快地拒绝了我成魔的提议。”他看了呆滞的我一眼,“那万劫无期没湮没你,公孙和太阳赶到了,一齐把你拖了出去,子泠再去找我的时候,却改了口,我于是给了他渡神珠,却也打赌看究竟是他强硬,还是魇魅厉害,他自己拿不定主意,我就帮他一把。”
    将一口浊涩的气息呼出胸肺之间,我慢慢站起身,“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还有,我是笨鸟,所以,我先飞走了。”
    他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却终于没有走上前来,只是看着我,目光中除却冷冽和淡漠之外,竟好似也残余着一抹唏嘘,或许基于某种诺言,或许也算是一种抉择。
    而以后的日子里,他飘零羁苦也好、长留永寂也罢,我再不奢望曾经的天真痴傻会有多少还能在他的魔之心中占据几多方隅。
    冥玄的身形很快在身后凝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压抑在心头的万般牵扯在霎时一同转化成无声的嘲讽,我甚至悔恨自己为什么要问他究竟是谁这个问题,装糊涂难道不是很好么?
    我随姝翎跑到竹舍的时候,竟还随了她去质问子泠冥玄所在,诚然冥玄的气息曾于竹舍周遭徘徊过,而子泠那时的回答……他是在跟我赌气么,因为我那几近可笑的对冥玄的所谓执着?
    有一滴晶莹从眼角滑落,滚烫得令我难受,冥玄,既然你对我无意,便不该将我推开,既然你早有打算,便早该告知我原委。我存了数万年的悔恨、歉疚连带着不安,现在统统只成为了一个笑柄,原以为守着的是一场唯美的悲剧,帷幕落下后,哭泣不休吵闹无止的,原来仅仅是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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