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翼可比

71 归彼大荒 一


天宇澄澄,隐约有仙乐自九重天边传来,那是众神设宴相庆四海魇魅终于罄尽的喜悦,此后,或许真的再不会有这般魔物搅扰乾坤,而我也不知有些人将何去何从,譬如冥玄,譬如,子泠。
    因为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觅不到他任何行迹,我在层云中间穿行,云翳映我孤身只影。
    我是一只比翼鸟,却终于无翼可比。
    魇魅无踪,同时意味着,那棵天地孕育出的雪芝魂归无形,临走前,他取了我所有念想的根源,却忘了,有些东西镌刻在心头上,刀子也刮不下去的。
    有人曾于我耳际言,你二者,必是一死方换另一生,之前我以为我能做到,不料却被先发制人了,昆仑蜃景中间,万丈重火里我看到的身影,就那样成为了寂灭的永恒。
    参嵎山,数十万年间未曾改变过,我仰躺在南坡之上,挺尸一般地任由天风呼啸而来,再飘渺路过。
    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周遭的草地中发出,我厌烦至极,随手挥了一下,杂草中间“嗖”地飞起一个白色的小影子,“啪”地撞在树干上,又于地上咕噜了好几个滚。
    这个,不是我失手从凡尘里拐带来的小狐狸么?
    那白色的毛团子委屈地咕噜了两声,却压根都没腾出时间给我愠怒的一眼,继续在草堆中间扒拉来扒拉去,我实在忍不住凑过去,却看到他尖尖的嘴中叼着一片似曾相识的莹白碎屑。
    心刹那间疼得如同五内俱焚,我几乎是粗鲁地将小东西嘴里的东西夺了过来,压根不理会他反抗似的“吱吱”乱叫,愣了半晌,涌身跳起来,直接扎向苍穹。
    连一只初入仙山的小狐狸都知道发呆是无用的,我居然白白浪费了恁多时间,我是白痴么!子泠以身饲魇魅,真身早荡然无存,然而当魇魅彻底烟消云散后,他的元神是会流离而出的啊,我又岂能让属于子泠的魂息散碎破裂于四海八荒,得不到一个完全?
    我以为天地造我只是可以若鲲鹏一般幻化成巨型盾牌,终而才发现除此之外本神的另一项才能,是而北至冰海宇极、南到荒山丘壑,我匆匆自空中划过,一刻不停留地嗛起那莹白温润的碎片,它们在我的喙中闪烁着纯洁的光芒,美得触目惊心。
    一百年,两百年,时光总在变幻中前行,我眼见沧海化为桑田,世间万象交叠改变,那些散落到宇宙罅隙中的碎屑,却依旧得不到完整地回归。
    其间我去过昆仑,万丈悬空岩上,雪影捧起一株火红的鸡冠花,“神尊你看,他已经学会聚敛精魂了。”我笑了笑,回看山坳中,雪白苍茫里有一个金色人影卓然静立。
    我护着怀中荷包踏云而走,可惜最近以来霞云烟霭都改变了些许,不再那么有意蕴似的,故而这潇洒地离去也不见得有多潇洒。
    参嵎山一如既往地頽落破旧,梨树仙换上围裙拿着汤勺在锅里搅来搅去,滑团子已经幻出人形,小伏低地乖乖在一旁看着火候,毛团子狐狸因为吃了我仓库中留存的一棵老参,险些立地成仙,被小杜鹃打发去好好修炼,公孙一直未见到影子,倒是烟熏火燎的梨树仙在我又一次出门的时候递给我一个口信,说南风神告诉他玄丹山的青鸟国重新建立起来,王的名字叫姝翎。
    那天从坤海上方经过,看到项炎一本正经地立在一个小岛上修行,带动黑沉水雾苍茫有若龙形,这孩子自从上回历天劫失败后就痛下决心苦练神息,如今看似已有小成。听说饕餮和湘绮的第六个儿子也逐渐长大了,真身的眼睛是胎中带来的病症,去求姝翎,又由于玄丹山的渡神珠已经不见,没奈何只好渡他些真元,如今已经可以仗着修为看清东西了,这段时间也没人请我赴宴什么的,倒是一直未曾见过他们夫妻二人,不过便算了罢,反正我忙着呢。
    这日里我正悬在南海炎煌岛上头盯紧了一粒米粒大小的光点死咬不放,一名外表光鲜内心衰老沧桑的家伙挡在了我前头,本神心情烦躁遂扇了他一翅膀,等回过神来才看清这家伙不正是老神棍公孙上神么。
    “丫头,和我去员丘山。”
    “不去。”
    他袍袖一挥,将那光点卷入衣袂,不容商量地道:“再不回去我把你两支翅膀打个结,看你还往哪里飞。”
    他还真是那种说得出做得到的人,我无奈抱着一肚子怨气耸肩跟在后头。
    员丘山也没啥大改变,不死树虽魂息无存,好在依旧枯荣随季,连带身上的灼灼蓝华都依然如故,我凝视了他根部的一处凹下良久,拍了拍他的树干以示安慰。
    流泉潺潺,不过那个看惯了的身影却不在水畔,我看了眼地上随意扔着的一支毛笔,问道:“赤泉上神呢?”
    “闭关去了。”公孙道,随即俯身捡起笔来。
    “喂,该不会是这些年来,那些个霞光云翳都出自你手吧?”
    他默认。
    我泪流满面,“老哥哥,这些是意境,不是用来糟蹋的啊!”
    他皱了眉头,“你以为我想坐在这里画来画去的么,今儿个你来了,我苦难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别这样说,赤泉先生听到了会伤心的。”
    他瞪了我一眼,将我带到流泉中央,双手虚合,水流蓦地向两侧分开,其间娉婷辉映交织出一道白芒,我遮了双眼而后瞧去,那婉转缠绵的水波中间环绕着的,是一株手掌大小的雪色灵芝。
    我半晌不发一语,公孙给了我后脑一巴掌,“把口水给我收回去!”
    手足无措,我索性直接趴在了水中,直勾勾地盯着那雪芝,“这是……怎么一回事?”
    “赤泉画出来的,画得他差点要追随父神归于混沌去了。”
    “啊……”最后我只能说,“谢谢。”
    “要你来谢?”他大摇其头,“把那小子养出来好接班才是正经,老夫今晨算了一猛卦,最近天边暗影浮动,不适合像我们这样的老人家出行,所以我俩还是找个地方避避风头的好。”言毕,老气横秋地走了。
    敢跟我摆谱,好嘛,这时候倒开始承认自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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