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黎明

  先前犯下的过错么……说起来还真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啊。婆婆的声音还是像往常那样波澜不惊。
  我们也知道家父接连犯下的都是罪无可赦的大错，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在了，只能由我们代为赔礼道歉，如果能够得到原谅，无论什么样的代价也……
  无论什么样的代价，也？婆婆重复了一遍男孩子的话，然后站起来，牵着什么都没听明白的他转身走向内室。
  希望你们能记得今天在这里说的话。
  他被婆婆拉着朝里走去，悄悄回过头，看到那白发的男孩子自始至终一直伏在地上，他身边的女孩子已经抬起头，透过长长的发丝滴溜溜地转着黑眼睛四下打量。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讨厌那个和他一样有着白色的头发和红色的眼睛的男孩子。
  他再次回到花园里的时候已是下午，妹妹还在树下等他，只是挡不住倦意靠着树睡着了。他望着她瀑布般散下的顺直的黑发，白皙的皮肤和小巧的五官，以及蝶翼般轻轻抖动的睫毛，脑中想起的，却是刚才那对兄妹。
  为什么会和他们长得那么相像呢？
  那个人也有着一样的白色头发红色眼睛，也有着一样的黑发黑眼的妹妹。
  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才有这样的白发和红眼；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才有妹妹，才会被叫哥哥。
  不过，至少面前的这个妹妹是他一个人的。
  他于是又咧开嘴笑了，安安心心地在妹妹身边坐下，靠着她的头闭上了眼睛。
  又是许多年过去。
  不知不觉的时候，替他穿衣服的女侍要抬起手才能整理他的衣领了，梳头的女侍也不用害怕一不小心会在镜子中看到他的眼睛——他在镜子前坐下的时候，宽大的肩膀会把坐在身后的她完全遮挡不见。
  他伸手摘下澄绮枝头坠下的水晶般的金色果子，看到妹妹站在斑驳的树阴下轻扬起眉梢，浅浅地笑了。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对兄妹，只是有时还会突然想起。那位老成的兄长应该也长成了英挺的少年了吧；而那个黑发女孩子的身影，他总是不自觉地会把她和眼前的妹妹重合起来。
  妹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是从头顶静泄而下的长长黑发，幽黑深邃的墨色瞳孔，只是她越来越少在旁人面前露出笑容，女侍们对她的态度也从恶声恶气发展到了彻底的无视。她好像变成了他身后的影子，作为一个附属品与他一同出现。
  但是他并不以为意。
  她是他的妹妹，只要让他一个人看着她就行了；她只要对他一个人微笑就行了。
  可是她有时会低垂着眉眼露出完全陌生的表情。每到那个时候，他都会害怕得伸出手去紧紧抱住她。
  妹妹……她是他的妹妹，不能变成其他的陌生的人。
  纵然如此，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阻止不了。
  那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女侍替他换上了极少穿着的法袍，以往只有在重要的节日和仪式的时候才会穿上这样沉重闷热的衣服；头发也被紧紧束起，端正地挽好。他虽然心下有些奇怪，但也没有过问；他自小已养成了不多问的习惯。
  推开房门，他看到同样盛装打扮的妹妹站在廊前等他。
  不要输啊，哥哥。她这样对他说着，眉间带笑。
  他们被带领着穿过一条长长的昏暗的石廊，来到一个与以往不同的祭台前。湿冷的石砌地面，四壁上诡异扭曲的图纹，低啸着穿堂而过的阴风；他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本能地涌起一阵厌恶而不安的情绪。
  祭台正中的石柱上，用粗大的铁链捆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女人。
  她长长的黑发上结着血块，一缕一缕地从面前挂下，遮住了她的脸；血迹斑斑的白色长袍像破布一样贴在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满是淤青。她听到脚步声，费力地抬起了头，从纠结成一团的长发间望向他们。
  他被她身上的污臭味熏得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一步，却撞上了拦在身后的人。
  他回头看去，婆婆正沉着脸望着他。她取出一枚闪着银光的短刀塞到他的掌中，然后走上前把另一把交给了他的妹妹。
  现在，杀了她。
  婆婆退开到一边，指着那石柱上的女人对他们说道。
  他怔住了。
  石柱上的女人突然笑起来，嘶哑的嗓子发出刀锉似的声音，她的身体随着笑声一阵一阵地颤抖，带动着铁链哗啦作响。
  你居然让这样污秽的东西活着……还把他们抚养长大了么。她大笑着喘着气说道。
  婆婆面无表情地别开脸去。
  他虚握着短刀，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这是要干什么？那个女人是谁？穿着法袍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杀死她么？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那个女人渐渐止住了笑声。
  真像啊。
  她的头撇向他的方向，幽幽地说道。
  她在说什么？像……像什么？他的脑中一阵混乱，女人说的仿佛是另一种不同的语言，他完全不明白每句话每个词每个字的意思。他求助似地望着妹妹，妹妹转过头，对他露出了以往般的温暖的笑容。
  他渐渐缓过神来。至少，至少妹妹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于是他也情不自禁地扬眉微笑了。
  暗红色的血突然溅上了他的脸颊，他整洁的长袍。
  妹妹站在那女人面前，手中的短刀没入她的胸口。
  我赢了，哥哥。妹妹转过身对他说道。
  女人的脸上显出刹那的错愕，但立刻变成了释然的笑容；她有些得意地转头看向婆婆，笑着闭上了眼睛。
  婆婆长叹了一口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拂袖离开。
  妹妹扔掉了沾血的短刀，雀跃着扑到他怀里。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灿烂。
  这样一来，我就是这一代的聆使了，哥哥是我的殇阙，我们一起住在神曦山上的白色小屋子里吧！
  妹妹开心地说着。但是他什么都听不懂，他木着双眼看着妹妹的嘴唇一开一合。连妹妹都变成了语言不通的陌生人，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站在这冰冷阴湿的祭台上。
  那个女人胸前的伤口不断地涌出鲜血，把她的全身都染红了。
  你……知道她是谁么？他颤抖着声音问怀里的妹妹。
  是妈妈。妹妹扬起脸笑着说。
  
  
  
  
  
  
  第34章 30、无垢
  ——我想，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殇阙的真相。
  少年低下头去，伸手抚摸着面颊的刺青。
  ——那个仪式叫做觅络，用来决定双子中的哪一人成为聆使，哪一人成为殇阙的。原本婆婆是希望我能成为聆使，因为妹妹的头发是黑色的……所以女侍们才对我这么恭敬。但是妹妹却做了那样出人意料的事情……最终，被盖上这个印迹的人反而是我……
  ——那之后不久，就举行了聆使传承的仪式，更继。因为上一代的聆使已经被杀死了，所以简单的形式之后，我便被推到了祭台上。妹妹握着她曾经用来杀死母亲的短刀朝我走来……她被蒙上了眼睛……我的四肢被铁链锁在地上，喊不出声……不过即使能够，一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完全沉默了。他反复摩挲着面上的刺青，然后抬起头来，望着翼影涟。
  ——你们有着完全相同的容貌，你们三人。但是，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住民，对吧？
  翼影涟点点头。
  ——你们三人会在神殿中相遇的，到那个时候……请让她解脱吧。
  
  再次睁开眼来，似乎只过了一瞬而已，火堆还没有熄灭，一旁的虹正蜷着身子小声地打着呼噜。
  “白……这次不要乱跑了……”褐发的小姑娘嘟囔着扁扁嘴巴。
  梦话么。翼影涟不禁失笑。不过，她一直念叨着的那个“他”果然是那个盗贼……
  翼影涟又想起梦中的白发少年所说的话，“现在住在神曦山上的，并不是我的妹妹”，他又说她和其他两名面容相同的少女会在神殿相遇，也就是说，现在在神殿里的，是墨纯么？
  那么原本该是聆使的残音又去了哪里？墨炎说，只要带着神之黎明，那么见到聆使后自然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可是，如果现在的聆使真的是墨纯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何况，自己正是以墨纯的身份接受了神之黎明。
  那么梦中所见到的与自己有着同样的面孔的白衣黑发的少女，想必其中一个是墨纯，另一个是残音。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自己是以自己原本的身份，以翼影涟的身份生存，战斗的；也不想再代替谁活下去。这里也好那里也好，都是只有拼了命地努力，才能搏得生存的资格的残酷世界。
  那么，一切都等到了神殿再见分晓吧。
  
  一连风餐露宿了三天之后，翼影涟和虹终于到了神的辖地，无垢。
  远远地望见山顶上积着皑皑白雪的雪山，和山脚下那群低矮的挤在一起的平房，虹就开心得眉飞色舞地大叫出声，然后一转过身拉起翼影涟大步往前跑去。
  “快点，就在前面了！”褐发的小姑娘脚不点地地奔跑着，歪在一侧的辫子在肩头一跳一跳的，像是什么活物。
  虹一路拉着翼影涟往前跑，不时伸出手朝擦肩而过的路人打招呼，路过一间小房子的时候还稍微放慢了脚步敲了敲那半掩着的窗，冲探出头来的红发青年做了个鬼脸。
  “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找到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