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黎明

  风抚过他的脸颊的时候，他突然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
  然后，风停了，像是默许一般。
  他不由轻轻地微笑，仿佛与老友久别重逢。
  诞生第一日，他发现自己能使风。
  不是这里。
  他轻笑，皱眉。那股违和感依然存在。
  他已经走了很远，经过了很多地方，很多国家，已经渐渐了解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和秩序，不同国家的不同的法则；他已经习惯了微笑着挑着眉梢去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但无论他去到哪里，那股违和感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不是这里，绝对不是。
  你要找的到底是什么地方呢？他问自己。
  他常常坐在路边，望着人来人往，任凭那些“声音”一点一点流进自己心里。是的，他甚至学会了“谛”，在这个世界只有少数人才被允许使用的能听到任何人的心声的技能；即使对方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能毫无保留地明白对方的想法。
  他是突然发现自己学会了谛的，就像之前发现自己能使风；他原本以为这是如呼吸一般自然的技能，但奇怪的是，别人似乎都听不到他的心。他笑眯着眼在心里说着恶毒的话，对面的人也只是露出不解的神情然后快步走开。
  不能被听到心或许是表明自己是个异类。
  但必然不是什么坏事。
  好吵。他轻笑着压低了眼，朝面前的行人淡淡一瞥，抬头望天。
  要是听不到就好了。
  他不由得又叹了口气。那么，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辉，凛……四个大国中去了三个，还有周边的一些附属国也算是到过了……那么，就去空之间看看好了。
  反正自己也是盗贼了么，去盗贼之国也算是名正言顺。他撇嘴一笑，指尖擦过腰际那镶着绿色宝石的匕首。微风徐徐。
  诞生第八十日，身为盗贼的他决定去往自由之国，空之间。
  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吗？
  他微笑，颔首。
  那……为什么要来空呢？
  他略一垂眼，含笑答道，自由。
  因为别人说空之间几乎不设法律，人人都能随心所欲吗？
  他转过头去，眉间带笑。
  其实也不是这样吧。
  这个……很难说。粟色头发的女孩子低头想了一会儿，拨弄着耳旁短短的辫梢。
  法律的话……比起其他三个大国来，空的确算是相当宽松了——就算跟小国比也未见得会严到哪里去……在空之间，只要不是反抗领主这样的很严重的问题，其他的小偷小摸小错误什么的都不会受到制裁……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
  可是好多吟游诗人和盗贼都是从空之间出去的吧？
  话是没错……可能就是这样才会给人“空很自由”的印象，可这实际上也正好说明了空很贫穷吧！粟色头发的女孩有些懊恼地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又抬头看看他。
  真正的自由……或许是在无垢。女孩子低垂了眼。
  无垢？他好奇地微笑。
  恩……你长得好奇怪啊。女孩子扯开了话题，抬头望着他。
  奇……奇怪……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笑笑，抓抓鼻尖。
  不是说你长得不好看啦。女孩子的脸微微一红，稍稍靠近了点盯着他的脸。你的头发是白金色的，血统应该很高贵才对，可是你的眼睛却是黑色的啊。
  白金色的头发……很高贵？他抓起额前的乱发细细打量。的确，他一路上经历的国家里，很多贵族的发色都相当浅淡，多是淡绿色淡紫色淡金色，而白色头发的人他只知道辉之间的领主一个；但因为自己的头发是微微偏黄的白金色，也就没有去联想发色和地位的关系了。
  他想起路过的一些小村落，村民几乎都是黑发黑瞳；他转头看看面前的女孩，她又浓又密的粟色头发在两耳边扎成两个辫子，短短的发梢张牙舞爪。
  这个世界是用发色来标志阶级的吗？
  他轻轻叹了口气，听到女孩心里正在对他的身份作种种猜测，不由一笑，锁眉。
  其实我自己也很想知道啊……他揉揉头发。就算去了再多的地方，见过了再多的事情，心里依然有块空白；那空白像虫蛀斑一样，非但不会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只会越裂越大；那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的空白只会在他每每要接受要承认些什么的时候猛地撕扯开来：不是这里！绝对不是这里！
  果然也不是空……他有些无奈又有些理所当然地叹气，微笑。
  诶，你的瞳孔外面有蓝色的光圈啊。一直盯着他的脸的女孩突然很吃惊地说道，一边很利索地从粗布背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递给他。
  说起来，我自己都没有仔细看过自己呢。他笑道，接过镜子。
  没有仔细看过，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他根本就不记得不知道自己应该长什么样。
  镜中的少年有一头白金色的乱发，有阳光跃动的散乱的刘海下面，双眸漆黑如墨。
  他把镜子拿近了一点。
  那黑曜石般的瞳孔外面，分明漾着一圈淡淡的蓝晕。
  诶，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子收回镜子，歪着头问他。
  名字……他垂首。那一大块空白又跳了出来，无声地嘶吼。
  他出生在那个水蓝色的树林，枝桠上坠满钟形花朵的水蓝色树林；他能使风，他游历了很多国家，他心里一直在抗拒这个世界；他或许只是个失忆的旅人，或许只是个命运脱节的笨蛋……连名字都没有的笨蛋。
  那空白突然如网般猛地张开，铺天盖地。
  他皱眉，深呼吸，然后像以往那样抬头，微笑。
  我叫白。
  他笑着说，我叫白。
  正如未来的某天，他在世界的某处遇到一个叫翼影涟的黑发黑瞳的女孩子时那样。
  白，我们去无垢吧。粟发的女孩子突然很认真地说。
  无垢在神曦山下，不属于任何国家，不依附于任何势力；在那里，神是绝对无上的存在。有神的庇佑和聆使的祈祷，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独立的，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你，你一定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女孩子很激动地说着，双眸闪闪发亮
  无垢……就是我寻找的“那里”吗？白略挑起嘴角，微笑。
  虽然他的谛明明白白地听到了，面前的女孩只是单纯地想离开空，想去那梦幻中的理想乡而已。
  不过，反正呆在这里也没事干。白撇嘴一笑。
  诞生第一百二十日，他是白，他要去往神的辖地，无垢。
  
  
  
  
  
  
  第36章 31、剪纸人形
  走近了看，翼影涟才发现那围墙远比想象中的要高得多；仅仅是墙而已，就像城堡似地高耸入云，完完全全地把里面与外面割裂开来。那似乎是用一整块奇妙的白色巨岩做成的，外墙上完全看不到接合的痕迹，光洁的表面隐隐地泛着银白色的光芒，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震慑力，让人不敢触碰，不敢靠近。
  站在墙外完全看不到墙内的景象。翼影涟绕着白色高墙走了一段，也没有发现任何像是入口的东西；墙却一直蜿蜒着向前伸展。
  难道这整座山都是他们的领地么……翼影涟叹了口气，席地坐下。带着花香的轻风从身后吹来，被高墙挡下，又打着卷翻涌回来。抬头望去，视线又被山体隔阻，截停在积雪下蓝幽幽的半山腰上，无法看到山顶的神殿。
  应该……怎么进去呢？是不是该冲着墙里面大喊？不过，总觉得很不好意思……而且未免太不礼貌了。
  翼影涟盘腿坐在地上，把双手围拢在嘴前，深吸一口气，顿了一下，想了想又把手放下了。
  临行前墨炎几乎什么都没有交代过，只是说了带着神之黎明，然后就船到桥头自然直；而翼影涟也没想到会在终点前遇上这样的麻烦。她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尘土草屑，大着胆子朝那白玉似的围墙走近。
  第一步跨出，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却熟悉的抗拒感，像是有两只小手努力地想要推开她；每朝墙走近一步，那双手的力量便加大一分。眼看离墙不过三步之遥，内心的那股抵触感却变得山一样的巨大，黑沉沉地像要压下来。
  迈出的右腿硬生生地悬在半空，无法落下。翼影涟皱紧了眉头，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想起来了，刚来这里的时候，在那个深紫色的树林里也曾经遭遇过这样的事情。只是现在的这种抗拒感比当时要强烈数百上千倍。
  走吧……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了……现在马上掉头离开，从这里离开，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这里不是自己应该存在的世界……
  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丝风每一朵云都在抗拒自己……
  粗鲁的闯入者必将被驱逐。
  在被惩罚被制裁之前……回去自己原来的世界，背负应该背负的东西。
  越是拼命地想要见到聆使，越是证明想要逃避那个世界的责任吧。
  胆小鬼和懦夫没有资格靠近这里！
  一个个细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渐渐汇聚成巨大的轰鸣。每个声音都带着怪异的尖细的味道，但又分明是自己的声音变调而成。翼影涟努力地将悬空着无法动弹的右腿放下，飞快地捂住耳朵，腰肢缓慢僵硬地一节一节弯拢；她蜷着身体蹲在离白墙三步远的地方，颤抖着缩成一团。
  闭嘴……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翻来覆去地说着那些谁都明白的事情了！
  胸口的烟袅石突然像燃烧一样爆热，翼影涟几乎能闻到皮肤的焦糊味；她急忙伸手把链子扯出来，原本烟色的坠子已变成岩浆般的深红，那缕淡淡的青烟已翻滚成厚重的烟幕，整块石头像装满了浑浊的的泥沙的杯子，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