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黎明

存储着记忆的烟袅石也好，沉静如夜的黑曜石也好，尽在这无声的爆炸中化作了点点尘埃，星屑般的在二人之间缓缓洒落。
  
  翼影涟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飓风般将自己的心神狂揽而去，她一时无法思考无法言语，只能使劲用眼睛将目之所见的一切全盘接纳。面前那骸骨般的聆使在这飞扬闪烁的粉尘中一瞬间又回复到了那斑斓耀眼的过去。她的黑眼睛清亮如泉水，嘴唇红润如花瓣，皮肤莹白得似乎闪着微光，长发飞扬起来，像墨缎一样垂顺飘逸；她又变成那个薄冰般纯净美丽的少女了。
  
  然而只有如此一瞬。
  
  一呼一吸间，她又迅速地灰败苍老下去。年轻饱满的肌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皱缩成一团，长发又变得干枯纠结，眼中只剩下了深渊般望不到底的黑暗。
  
  然而这一瞬以足以让翼影涟看清她的容貌；毫不意外的，那是恍如镜中倒影般彼此完全相同的容颜。
  
  这绝对只能是“她”，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纯大人……”耳边突然传来司夜喃喃的低语声，隐隐带着些压抑的柔软，与以往的冷冽语调全然不同。
  
  翼影涟应声望去，然而这个钢铁般冰冷坚硬的灰发女人却蹙着眉头若有所失地望着那苍老的少女，铁灰色的眼中不觉淌下一行清泪。
  
  ……连她都认出来了。翼影涟望着失魂落魄得像换了个人的司夜，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然而司夜已无心顾于其他，只是口中一味重复着墨纯的名字，无意识地迈开双脚，慢慢朝着那枯败的少女走去。并不遥远的距离，但是她的步履缓慢得像是从时空的那一头走来。终于她在她面前屈膝跪下，张开双臂拥住了那不再年轻挺拔的骨瘦如柴的身体。
  
  “墨……纯大人……”从不动容的灰发女人颤抖着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她惯于握刀的手慢慢梳理着怀中少女枯草般的长发，而枕在她肩上的墨纯依然是一脸淡然无神。
  
  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的翼影涟心里突然有些百味杂陈。她深知司夜之前对自己百般照顾也只是因了墨炎的命令，以及自己与墨纯相同的长相；现在她真正需要守护的人已经出现了，作为代替的自己自然没有了存在的必要。翼影涟并不是没有预想过这样的情况，她自从一开始就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自从被告知要扮演墨纯的替身的那一天起，她就看到了将来会有这样的时刻。
  
  ——如果真的墨纯出现了，那就杀了她好了。
  
  当时她是这么想的。并不是一时的代替，而是完全的取代；她可以做出任何事情，只为了能让自己留在这里。
  
  突然感觉到右手掌心传来一阵寒意，翼影涟低头看去，不知何时那长剑铁鞘的缝隙中漏出了丝丝光亮，像是有一个火把在鞘中燃烧，然而握在手中的剑柄却冷得像冰。
  
  “杀了我。”突然有一个声音在脑中响起，分分明明清清楚楚；再熟悉不过的声线和语调。
  
  翼影涟先是一惊，继而不觉抬眉微笑。
  
  “我们连声音和说话的方式都一样么。”
  
  ——还是说，你也跟你哥哥一样，能听到别人的心？
  
  她在心里默念出了这句话，旋即，脑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喟叹。
  
  “从来就没有过‘我’……你所闻所见的‘我’不过是某人的替代品罢了。从里到外完完全全的复制。‘我’是她，她却不是‘我’。”
  
  “某人？”
  
  “她”却不愿作答了。
  “也就是说，你也不过是一个拓人形么。”翼影涟在心里默问道。
  
  ——而我，是一个拓的拓……
  
  “她”没有回答，像是默认。
  
  “那么你又是怎么辗转到这里的呢？”
  
  “她”长叹了一口气。
  
  “我从一开始就知晓自己不过是个复制品，和父亲、哥哥毫无关系……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帮助哥哥。”
  
  “小时候我曾见过那个和哥哥长相相似的男孩，他看上去很幸福。他的灵魂被保护得很好，丝毫不受外界的污染，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干净……但是哥哥的心里长着很多纠结在一起的蔓草，乱糟糟的看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他的眉头也从未舒展过。”
  
  “我想帮助他，我想让他像那个男孩子一样微笑一次，像天空一样透澈干净的微笑。”
  
  “可是，我却忘了我不过是她的拓。”
  
  “为她而生，也将因她而死。”
  
  “她”的声音流水般连绵不断地泻进脑中，有种像是听自己说话的奇妙的感觉。可纵然先前已得知残霖的经历，再循着这些片段，翼影涟也只能拼凑出一些破碎的因果。
  
  “她是谁，”翼影涟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谁的拓？”
  
  “……她已经来了。”脑中的声调陡然一变，急切地催促道，“快，用你手中的剑杀了我。我是为了她而诞生的，这点我无力改变；但至少我可以选择不为她而死去。”
  
  手中的长剑在鞘中低声鸣啸。翼影涟抬头看了看司夜怀中的墨纯，她依然木然得像尊人偶。
  
  “只有那把剑才能杀死聆使……请快些，在她到来这里之前……”
  
  翼影涟想起残霖在梦中对她说的那番话，“你的剑虽然是赝品，但并不是全无用处。”
  
  原来，指的是这个用处么……不过，倒是正和我意。翼影涟斜斜地挑起眉梢，反手一扬，手中长剑轻轻点地，那缠缠绕绕的铁链顿时全数松脱下来，叮叮当当地落到地上；再提起一甩，黑沉黑沉的生铁剑鞘立刻破裂成无数块碎片，像羽毛一样远远飞散开。
  
  挣脱束缚的神之黎明顿时绽放出日轮般灼目的光芒。
  
  翼影涟倒提长剑走上前去。剑刃的光芒虽然耀眼，却不带一丝温度，反而一阵阵地散发出彻骨的寒意；冰凉的生铁剑柄紧紧地咬着她的手。翼影涟才站到司夜身后，还没有说什么，司夜便有所感知地侧过头，望着她手中的剑。
  
  “没时间了。”翼影涟故意拧着眉头地简短地说道，不做任何多余的解释。
  
  司夜默默地松开了手，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站到一侧。翼影涟看到她线条刚毅的脸上干涸的泪痕。
  
  “……可以么？”翼影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二人面前那干枯的少女已纯然是个死人了，只有胸口仍然轻缓轻缓地起伏着。
  
  “墨炎大人的命令是一路保护您到达神殿，求得聆使的祝佑，再无其他，”司夜沉着眼说道，又回到了先前冷然的语调，“我无权过问您的行为，但希望您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辉之间而跨出的。”
  
  “我的任务是保护您，而不是……纯大人。”这句话是从紧咬的双齿间挤出的。
  
  翼影涟隐隐挑起嘴角，不易察觉地淡然一笑，一步上前挥起了那光华耀眼的长剑。
  
  虹突然停下脚步，扬起头，张大眼睛望向山顶神殿的方向。瞬间，耀眼得像要焚灭一切的光芒在山顶上猛然绽放开来，铺天盖地，利剑般划破浓重的夜幕。
  虹觉得自己要被那光芒吞没了，于是赶紧闭上眼睛，低头躲到身边白发少年的身后。
  似乎过了很久，久到整个世界都安安静静的，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慢慢睁开眼睛，抬头望向他。
  “那是什么？”
  “那个，是黎明。”白金色乱发的少年淡淡地说道，眉间带笑。他黑亮的瞳孔外漾着一圈幽幽的蓝晕。
  “黎明？”虹不解地睁大眼睛重复了一遍。
  可是白什么都不再说了，只是笑着，然后伸出右手拉着她继续往前走去。他左臂空荡荡的袖子在风里一飘一飘的。
  而那座白色的小房子依然安安静静地矗立在山顶，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但是，确实有些事情就此终结了。
  
  
  
  
  
  
  第50章 45、结束
  结束了。翼影涟垂手提剑望着倒在地上的墨纯，心里只淡淡地闪过这三个字。
  墨纯的身体并没有像那个幻象般化作偏偏白蝶，也不像其他的拓那样变成薄薄的纸片。长剑穿过她的胸口的时候，利刃撕裂身体的触感无比清晰地传入掌中。她在灼烈的光芒中真实而沉重地倒下，长长的衣摆和发丝从容地朝两旁散开，像振起的蝶翼。
  她就那样倒在了地上，微微泛紫的暗色血液从伤口静静地涌出，一点点渗透了她的白衣，几乎可以听到纤维被湿润的沙沙声。
  从那个世界一路跌跌撞撞地到了这里，又一路跌跌撞撞地遇到了很多的人很多的事，终于走到了现在。
  墨纯不在了，聆使也不在了，那么只要这样回去辉之间，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里了吧；聆使死去了，也就无所谓什么祝佑了吧。
  翼影涟不觉又是一笑。虽然已经明白这里和那里并没有太大区别，但是那些讨厌的事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吧；就算又从这里逃脱去往新的世界，那些该死的梦魇也不会就此消失。
  既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今后就作为墨纯生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