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血宴

一时间，空气似乎因聚集的血泊变得粘稠起来，而奈雅似乎正被这种粘稠卷入其中。她看着塔夫，看着从他肚子里慢慢流出的鲜血，尖齿下意识探了出来——血族的天性令她无法对一个血流不止的男人视而不见，若不是仅存的理智迫使她犹豫不绝，她甚至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咬断了塔夫的脖子。
    “不……”她喘息着低声拒绝，像是要逃离似地不停向后挪着，但过多的鲜血却令她无法移开视线，就像着了魔似地笔直的看向那滩殷红。嗜血的本能像潮水一样湮没了她，令她开始在饥渴的漩涡里随波逐流。
    这一刻，或许只需要再有一个词——无论是命令的，或是蛊惑的——就能迫使她内心深处长久以来坚持着的信念变得一文不值，甚至微不足道。
    “离开这里，奈雅。”
    低沉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她抬起头，正对上苍晓的眼。那太过熟悉的声线好似已从嘈杂中剥离开来，异常清晰地穿入了她的耳朵里。
    “带上那个男人，离开这里。”苍晓继续说道，缓步走向她，而这时，她才确信自己听到的到底是什么。
    刚刚的迟疑在这时忽然间消云散，就连那无从排解的饥渴感似乎也随着这句话变得可以自制。当苍晓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身前，她以最快的速度架起了塔夫从窗子跳了出去。也就在她逃出的一刹那，她的余光瞟到了闲微扬的嘴角，而顷刻间整幢楼连带地基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外力压迫般自上而下的塌陷了。火舌，就窜出缝隙从废墟之下冒了出来，愈演愈烈。
    于是尘土，火光，和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将这处幽静偏僻之地变得不再平凡——一切的一切无不促使奈雅着想要逃离这里，而且越远越好。几秒过后，因坍塌而震颤的大地渐渐恢复了平静，她蓦地停下脚步，望向了那片火舌游曳的废墟，嘴唇竟在颤抖。闲那阴冷的笑脸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令她自内心深处感到了极大的不安。
    “我要回去看看。”她收回视线自语道，却明显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加重了，而扶着塔夫的手臂则正被什么温热的液体浸湿了。血的气息在浑浊的空气里浓重起来，将她视野里的景象变得鲜活而犀利。
    “我认为你不该回去。”塔夫拉住她的手臂说道，大喘了几口气，“那里已经烧了起来……你会被卷进去的。留在这里。”
    “可是……”奈雅迟疑了下，放下塔夫，伸出的手慢慢压住了他腹部的伤口。原本的惊慌和恐惧似乎被面前的鲜血逐步瓦解，那涌血的伤口对她而言太过刺目，在激起她饥饿感的同时又令她感到罪恶。
    “你流了很多血。”她深吸了口气说道，却不得不移开了视线，“我需要帮你把血止住。”她说着用力按住伤口，却发觉这根本无济于事。
    “没用的，这一刀会要了我的命。”塔夫抓住她的手腕说道，听声音极其吃力，“告诉克劳德带人离开这里……那个男人太危险了。”
    “或许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糟。我可以把血止住。”
    “这种场面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安慰人的话就不必说了，……我知道我等不到卡兰德死的那一天了。”
    “不……你要活下去。你不应该死在这里……那些深爱过你和你深爱的人们不希望你死在这种地方，他们希望你得到幸福，而不是一个人独自在这里死去……”
    “可是我不是一个人，奈雅，这里还有你。”塔夫说着咳了起来，随后像是要引起她的注意似的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我已经回不去了，而你还活着。我要你活下去……活下去，无论多么艰难都要活下去。你会杀死卡兰德，会让他化成灰烬、尸骨无存……我知道你一定会的。”
    “是的，我会杀死他，无论怎样艰难我都会这样做。”
    “答应我。”
    “我答应你。”奈雅说着垂下了头，不知为何却在此时想起了萨迪尔斯的脸。
    那一夜，就在她砍下萨迪尔斯头颅的那一夜，那个男人似乎说了同样的话；而这一夜，就像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样，又让她听到了相似的话。只不过，她已经不再是人类了——“活下去”这几个字在她听起来痛苦而刺耳；只不过，现在的她早已违背了自己曾经所有的坚持——“活下去”对她而言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那些伴随着温存、甜美、炽热情感的画面犹如频频闪现的影像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当她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看向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时，一时间竟无法相信自己会相信血族口中所谓的爱情。那种热烈的情感远没有仇恨来的强烈持久，即便那些温暖是真的，也不足以熄灭长久年月里融入血液里的怒火。
    她带着奢望希望塔夫能够活下去，带着奢望希望能借以抵御心底深处由卡兰德带来的恐慌和绝望；但她知道塔夫就要死了，这个与她同样想要杀死卡兰德的男人正渐渐在自己怀里死去——这是卡兰德惯用的伎俩，是那个男人宣布占有之前的死亡宣言。
    她忽然发觉原本被卡兰德毁过一次的生活又一次面临着灭顶之灾，只不过这一次，她似乎拥有了足够长的时间与他周旋。
    “我会杀了他。”奈雅吻过塔夫的额头重复道，“相信我，我会带着你的仇恨让他万劫不复。”
    “我知道……”塔夫的眼睛眨了眨，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喃喃道，“杀了我……奈雅，我希望这血是为你而流……而不是他……”他说着指了指腹部的刀，又指了指自己的颈，微微张开的嘴似乎已无力再说些什么。
    “安息吧。”奈雅说着抽出了那把刀，然后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于是那温暖的血就涌入了她的口腔，令她的吮吸变得贪婪。她从未想过曾让她作呕的血腥味儿有朝一日竟会变得如此美妙，就像毒瘾一样让人无法自拔而且想要得更多。
    夜，渐渐深了，四周变得寂静而清冷。那远处火光似乎暗淡了下来，正借着风势不停窜入苍穹。天顶厚重的云层似乎正预示着一场倾盆大雨的到来，而当下，只有呼啸的风不停扫过。簌簌的枝叶声中，似乎有人迅速逼近，她回过脸，看见了两张陌生的脸，只不过那红色的眼眸却是她异常熟悉的。
    血腥味儿会招来捕食者——她猛地跳到了一旁的树枝上，下意识抽出了剑，却开始气恼刚刚却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身为人类时的秉性和习惯似乎正在潜移默化中被血族的天性所取代，这不禁让她想起了苍晓的话——她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
    “哈哈，瞧，不速之客。”其中一只吸血鬼扬起声音说道，正眯起眼睛打量奈雅，“前些日子跟皇族一起进来的女人吗？呵，跟想象中的有点儿不同。不过瞧瞧你的脸，宝贝儿，你的样子不得不让我觉得你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杀死猎人确实是件值得兴奋的事，但抗吸血鬼武器就不是随随便便可以碰的了。”另一只吸血鬼插话道，盯着奈雅手里的剑看了几秒，“把它扔下来，女人，那东西需要交给卡兰德大人处理。”他说着走上前似乎想翻动地上的尸体，但很快就被他口的那把吸血鬼武器挡了回去。
    “喂！”那人有些不满地低声喝道，不料那把剑竟笔直地划过他的胸膛。
    “离他远点，吸血鬼。”奈雅甩掉了剑上的血说道，“你们不该出现在我的面前，更不该在我的面前提起那个男人。”
    说时迟那时快，言语间她执起剑狠狠刺向两个男人，借着血族的速度将他们逼至了两侧，而地面上则多了一片血渍和一只孤零零的右手。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被砍伤的男人猛然间化成了灰烬，而另一个男人则跪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疯女人！”那男人咬牙切齿地说道，向奈雅猛扑了过来，但却在接近之时被一只手抓住了脑袋，狠狠按在了地面上。转瞬间，那只手就沾满了粘稠的血液，而那个男人则变成了一捧尘土，消失了。
    “还好吗，奈雅？”昏暗的月光下，苍晓慢慢抬起了脸，那猩红的眼就瞟向远方，正好落在火光的方向。
    他的衣服不像先前那样干净平整，那些交错开来的裂口看上去就能做出是撕裂或灼烧而成的判断，只不过那张脸、那神情，却不像这着装般狼狈不堪——而且似乎永远不会。
    走上前，奈雅打量着那张熟悉的脸，轻轻拥住了他。
    “还不错。”她喃喃着说道，声音慵懒而疲惫。
    那结实的胸膛温暖而厚实，她忽然发觉似乎只有靠在这里才能寻得到安稳和平静。她对这个男人的爱矛盾而隐秘，即使内心备受煎熬却也令她无法自拔。但这一刻，她忽然想抛开一切去爱他——哪怕只有这一刻。
    “你似乎有些累了。”苍晓拂过她的发说道，手指轻柔地来来回回。他似乎因奈雅的举动感到愉悦，但愉悦之余却有着说不出的隐约的不安。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沉默了下低声问道，托起了她的脸吻了又吻。
    “陪我看日出吧，苍晓，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日出了。”许久，奈雅说着脱开他的手，踱到塔夫的尸体前却沉默不语。
    这夜，阴云连绵，星光隐匿，就连从云层间透出的月色都显得阴冷可怖。清冷的月光下，她的目光淡然而悲伤，但嘴角却有着足以令人欣慰的笑容。只不过那笑容是苍晓无法读懂的，所以他只能伫立在那儿，安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看见她抬手点燃了塔夫的身体，听见她低声歌唱着古老的歌谣，一时间竟觉得面前的女人陌生而遥远。
    那歌声低沉而哀婉，令他回忆起了旧时的光阴，也令他想起了与她相遇后的点点滴滴。她是在难过吗？他疑惑地想，虽在她的眼里寻不到泪水，但也莫名其妙地感觉悲伤。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奈雅的歌声，也是他第一次真切地发觉奈雅或许并不属于他。
    “我们去看日出吧。”歌声过后，苍晓走近奈雅，对她伸出了手。而夜空，依旧乌云密布。
    他们窜上树枝，跳过冰冷宽厚的墙壁，像风一般掠过街道和屋顶。他带着她向东面奔去，带着她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奔去，就好像此时此刻不得不这样做。客卡卡镇的外围，苍晓拉住奈雅跳上了最高的塔楼，随即坐在了湿漉漉的瓦片上。
    “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他眺望远处低声地道，却发觉奈雅的脸上没有他以为会有的快乐——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以暗红的眼打量过眼底的一切。
    “我曾经很喜欢阳光，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终于，奈雅打破沉默说道，但视线却依旧停留在遥远的地平线。她就像陷入了某种回忆，眼里有着迷茫。
    “但我再也无法感觉它的温暖了，不是吗？”她斜过脸看向苍晓问道，神情里有着明知故问的嘲弄。显然地，她并不想听到答案——因为她早已知道了答案，所以苍晓也没有回答，只将视线投向了远方。
    寒冷的空气开始变得躁动起来，黑色的夜幕渐渐变得稀薄开来，她感觉得到有什么巨大而炽热的东西在蠢蠢欲动，仿佛随时都会跳跃而出。那遥远的、没有厚重云层的地方渐渐染上了明亮的色泽，只不过那明亮却刺痛了她的双眼，令她因畏惧开始战栗。终于，那橙色的火球带着光的烈焰自地平线升腾了起来，她睁大双眼，只觉得自己正被剥离空气、剥离黑暗，就要被灼烧了。
    这就是她曾日日仰望的太阳吗？她震惊地想，忽然发觉它从未如此强大而残酷过，而这一刻，她终于相信自己再也无法融入眼前的世界了。视野里的一切在旋转，那光亮不知何时被变成了厚重的云，当她回过神时才猛然发觉自己已被苍晓抱在怀里，正从塔上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