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血宴

什么都没有了——当奈雅感觉着自己被放在床铺上的时候，脑海里忽然闪过了这个念头。苍晓的血犹如黎明的光亮驱散了一直缭绕于她心头的谜，可随之记起的两个月里发生的种种却在顷刻间将她压得喘不过气。她无法相信两个月里自己竟对卡兰德的话言听计从，更无法相信自己曾一度沉迷于那些血腥的游戏。
    她还记得自己站在卡兰德身边时那种因喜悦而战栗的感觉，也还记得从血泊里映出的自己的脸上带着近似于狂喜的笑容。那种因黑暗而滋生，因黑暗而放大的欲望让意识完全沉溺于了欲罢不能的快感和亢奋；而那些高尚而神圣的信仰则在本能面前变得微不足道。那个摈弃了人性的自己让她感到排斥和恐惧，那个成为真正血族的自己让她感到惶恐和不安。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难以置信地想，无法也不能接受那样的自己。若不是未消的干渴和复苏的记忆几乎将她的体力消磨殆尽，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躺在这里——看上去平静，而又有几分死气沉沉。要知道，她本是为了接近卡兰德才来到这里的，找到卡尔的所在才是她最终的目的。可现在看来，来到这里的初衷似乎已经与无法掌控的现状背道而驰，而她接受伊恩的怂恿离开苍晓的决心在这一刻显得荒唐而幼稚。
    是的，荒唐而幼稚。她以为自己可以像曾经那样达成目的——凭借努力和决心——但现实却给了她沉重的一击。她太轻视爱尔维拉和卡兰德了，太轻视他们所拥有的力量了，或者说太自以为是了。那些蛊惑性的、毁灭性的、灾难性的能力与她能努力的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一想到这六十一天里自己浑浑噩噩所经历的一切，她浑身的血液就像要被空气风干了一样发出尖锐的疼。这疼痛来自于现实所“赐予”的打击和挫败，来自于自己的无力和弱小，更来自于内心的不甘和反抗的天性。只不过这一刻，似乎有什么比这一切更令她痛苦不已——那就是刚刚发生的一切。
    珍妮特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苍晓紧张她的神情仿佛还历历在目，奈雅虽紧紧闭上了双眼，但眼前却一遍遍地重现着先前的种种。她从未奢望自己与苍晓的感情会如人们口中的爱情那样炽热而无法动摇，但也从未料到他们之间的感情竟是如此脆弱。利用与被利用，单纯与不单纯，他们的相遇从最初的那刻起就参杂着生与死的厉害关系，所以他们从最初的那刻起就没有过任何纯粹的关系。但，她爱上他了，她以为他们之间终于有了相同而强烈的感情，以为长久的相处使他们之间有了信任和默契，可是，她却以为错了。在苍晓的心目中，她或许只是恰巧成为了他感情游戏的牺牲品。
    那么，她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又为了谁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努力争取的未来里始终看得见苍晓的身影，但苍晓的生命里似乎全然没有她的位置。如果真的在乎，他不会轻易找上另一个女人；如果真的是爱，他不会下手杀她。刚刚，就在刚刚，若不是爱尔薇拉及时出现，她是不是已经变成一捧尘土了？想到这，她忽然睁开了眼，下意识用右手遮住了自己的半边脸。
    “是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吗？”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奈雅顿了下，支起身子坐了起来。她垂下头，狠狠抿了抿唇——仿佛下定了什么很大的决心似的——迎向了苍晓的眼。
    “是的话，你想怎么样，不会是想要安慰我吧？”她稳了稳身形道，压得过低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苍晓，所以索性不摆出任何表情；她分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所以索性不流露出任何感情。脑海里那些接踵而至的转变在这一刻扰乱了她的心思，也将坚持着她在黑暗里前行的唯一光芒击得粉碎。
    “难道我不能安慰你吗？”苍晓走近她说道，伸出手捋了捋她项间的发，“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没有什么比确定你还活着更令人开心的了。”
    “开心？是因为可以亲手杀了我而感到高兴吗？别再用这种会令人误解的措辞了，我们之间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关系。”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很清楚，不是吗？互相设计，互相利用，只不过你的手段要比我高明许多，而卡兰德的手段又比你高明许多而已。我们都是怀着各自的目的走到一起的，既然现在已经摊了牌，就没有必要再做那些多余的事情了。”
    “摊牌？”收回手，苍晓思忖着沉默了几秒，食指慢慢划过了微露的齿，“你是说卡兰德与你的那些事都是真的了？这次他救下你，你却没有离开，都是心甘情愿的？”
    “是的，说实话我并没有想过他竟会救我。不过留在他的身边确实是我的选择。”
    “这么说来，爱尔薇拉并有操纵你，你一直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让我忘记了身为人类时的记忆。这期间发生的一切我都清楚的记得。不过，你的母亲真是个可怕的人，或许只有傻瓜才会想要招惹她。”
    “所以我警告过你不要靠近她，也不要牵扯进来，但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苍晓说着捏住了奈雅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靠近自己，原本犀利的视线却慢慢变得温柔起来。
    他原本以为奈雅先前的反常不过是爱尔薇拉耍的手段，但产生这想法的自己竟让他觉得可笑。他才不需要什么安慰和借口呢，受伤害也好，被伤害也好，他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不是吗？毕竟真善美可不是什么令血族引以为傲的信条。如果说一个没有在泥泞里摔打过的人是没有资格向往高处的，那么一个像他一样站在高处的人又怎能计较他人脚底的肮脏。
    “奈雅，我现在问你一件事，希望你想清楚后再回答。因为只问一次，所以就把它当作是你最后的机会。”些许过后，苍晓微微眯了眯眼道，嘴角有笑，“如果我可以不追究你与卡兰德发生过的一切，你愿意离开他，跟我离开这里吗？”
    愿意吗？——他问她，想知道她的心思，知道在她的心里自己究竟有多重；而她却迟迟没有回答，只定定地看着他，轻轻张开的唇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沉默。
    死一样的寂静。
    好像连时间和空气都在这一刻静止不动了。
    许久之后，只听“啪”的一声，奈雅打掉了苍晓的手，踉跄着下了床。
    “不愿意。”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愿意离开这里，也不想离开卡兰德，所以我不会跟你离开的。”
    “是因为他转化了你，还是因为你爱上了他？”
    “与那无关。不过，我很庆幸转化我的不是你。你只是推了我一把，仅此而已。”
    “是吗？……庆幸吗？”苍晓冷笑了声道，“现在，你就要回到卡兰德的身边吗？”
    “不行吗？”奈雅说着朝门口走去，“还是想要杀了我吗？”
    “不会。我是不会杀你的。”
    “是啊，如果你想，刚刚我就已经死了。说到这儿，或许我应该感谢爱尔维拉，更应该感谢我这肚子里的、你的孩子。因为他们，我才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你一直想要摆脱那个女人，不是吗？现在机会已经来了，你没有理由会错过。你会答应她的，是不是？”
    “为什么不呢。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也应该做出选择。这样才公平。”
    “那么，这个，还是还给你比较好。”奈雅说着握住了脖子上的挂坠，顿了顿，顺手扔给了苍晓，“重要的东西还是不要离身比较好，如果总送来送去的话，迟早有一天会不见的。最后，送你一句临别赠言，小心珍妮特。”
    “只有这一句？听起来就像在嫉妒。”
    “随便你怎么想，我并不在乎。”奈雅说着推开了门，径自走了出去，尖齿却慢慢露了出来。
    就在苍晓说要带她走的那一刻，她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若不是干渴的疼痛和愈合缓慢的伤痛提醒着她，她觉得自己就要沉溺在那双红眸里了。她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即使知道，拒绝了之后心还是会疼。她还是爱着他的，不管多么不甘，不管站在他身边的是谁，在听到他会与爱尔薇拉做交易时，仍是感到莫名的失落。或许，正如她所想，她此刻什么也没有了，就像忽然间回到了从前，又变成了那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只不过，那时候她还是个人类，可以站在阳光下感受温暖、得到庇护，现在却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她轻轻攥住拳头想，慢慢停住了脚步。走廊里，伊恩靠在一侧，见到她后便踱步而来。
    “做出决定了吗？”他单刀直入地问。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奈雅轻叹了口气道，“是你故意安排我和珍妮特见面，好让我知难而退吗？那些话，是你要她那样说的吗？”
    “呵呵，当然……不是。你也看到了苍晓有多在乎她了，不是吗？别忘了，他刚刚几乎要了你的命。如果他真的在乎你，是不会舍得杀你的。别妄想了，奈雅，你们已经结束了。”
    “既然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为何你还要找上我？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停止在我的耳边喋喋不休？”
    “呵呵，等苍晓同意了爱尔薇拉的交易把你交出去的时候，我大概就不会在你的耳边喋喋不休了。”
    “那你最好劝他快点儿答复。拖久了，我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那怎么样才能让你安分一点儿呢？”伊恩刻意拉长音调道，微微扬起了脸。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格外耀眼，就像两团阴冷的火焰跳跃不已。
    “答应帮我找几样东西。”奈雅犹豫了一会儿答，“只要你帮我找齐，我就会安分守己。”
    “什么东西？”
    “这么痛快？呵呵，你就不怕我说想要太阳和星星？”
    “我只是不认为你还有这种心情。更何况，如果我不答应你，你一定会想其他办法。说来听听，你想要什么。”
    “银粉，木桩，和我的剑。”
    “呵呵，因爱生恨了？”伊恩戏谑道，继而沉默了几秒，“前两样到不难，至于你的剑，我可能要花点儿时间。不过，单凭这些东西你是无法杀死苍晓的。在那之前，他就会杀死你。”
    “放心，伊恩，这些不是用来对付他的。虽然他对我的好不是我想要的，但和他在一起的回忆算不上坏。”
    “噢？这么容易就放弃了？真令人难以置信。还记得吗，我不止一次劝过你离开他，但你都拒绝了，我还以为这次你一样会坚持到底。莫非，你其实一直对他有所图谋，还是说你对他的感情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奈雅抿了抿唇，重复了句，“只是这样。那时候他对我有感情，我可以不顾一切去争取。但现在，他有了新的爱人，这样做就不会有任何意义了。”
    “如果他还爱着你呢？”
    “那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奈雅轻笑了声打断他说道，起步朝走廊尽头走去，“劝苍晓尽快答应爱尔薇拉的要求，并在那之前帮我凑齐那三样东西。相信我，你不会后悔帮助我的。我的运气一向不好。”
    她说着渐渐隐入黑暗，消失在了走廊尽头，而那低沉的声音却仿佛久久不散，融入了四周冰冷的空气。黎明就要到了，太阳就要出来了，那炽热的光球将会驱散黑暗、驱散寒冷，却无法驱散那些幽幽暗暗，犹如鬼魅的暗影。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又有什么是可经蹉跎、亘古不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