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血宴

伊恩和珍妮特正在客厅里谈话，声音不大，但却足以让身处隔壁的苍晓听得清楚。他们似乎在讲些什么隐秘的事，那些会让珍妮特陷入不安和恐慌的事。事实上，这些日子她似乎一直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只不过似乎有某种更强烈的情绪支持着她，令她坚定。
    “你看起来好多了。真幸运，除了惊吓，她并没有伤害到你。”伊恩敲了下桌子说道，似乎想要蜷在角落里的女人将注意力更多的放在自己身上。
    “是的……我的意思是，看起来是这样的。”珍妮特咬着指甲回道，下意识用手臂提了提乳、房，“但我差点儿就死了，这可和您说的不一样。”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伊恩，发觉他并没阻止的意思后继续说道，“您答应过会把我变成吸血鬼的，不是吗？我正在履行我的承诺，那么你也应该履行你的承诺。我太害怕了，不仅仅害怕那个女人，也害怕安罗德大人，再这样下去我可没有勇气继续表演下去了。女人的嫉恨可比男人的愤怒可怕多了，我可没有盲目到在奈雅面前自信满满。”
    “只要你还是人类，她就不会对你出手，所以在我看来这样的你是最安全的了。”伊恩拉长尾音，刻意强调道，“另外，我并没有答应过你什么，而是那位大人答应你的，并且她说的是，‘只有在苍晓同意的情况下’，我才能把你变成血族。所以，这些话你不应该对我说，而是去对隔壁的那位大人说才对。”
    “您和那个女人是一起的，不是吗？既然如此，就不要在字词上做文章。天呐……请帮帮我吧，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让隔壁的那位大人实现我这个愿望了。他对我没那个意思，我感觉得到，如果说这之前他看我的眼里还有那么一丁点儿温柔的话，来到这儿之后他看我的眼里就只有拒绝了。”珍妮特哭丧着说道，另一只手反反复复戳着脚下的毛毯。
    她一向对自己的“职业能力”充满了自信，可在这一刻却感到了些许挫败。那些找过她的男人们总会对她的身体称赞不已，但这个红眼睛的男人却连机会都不愿意给她。
    “但是他对我不错，”她继续说道，很不甘心，“他对我称得上温柔了。至少这一路上他没有咬过我。”
    “所以别担心了。担心也没有任何意义。”伊恩温和地说道，听到了从隔壁传来的响动后，指了下大门，“出去随便转转，哪里都行，这对你有好处。”
    “天呐，可我害怕极了，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
    “一个小时后回来。那之前，离开这个房间。”
    “好吧，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呆在门口可以吗？我就呆在门口。一个小时候我就从门口走进来。”珍妮特转过脸站了起来，大步朝门口走了过去，犹豫了下走了出去。
    而屋子里，伊恩正推开隔壁房间的门，缓缓走了进去。他知道苍晓听见了刚刚的对话一定不会再沉默下去——其实这正是他想要的，否则他不会选择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与这个女人“密谈”些什么呢。
    他需要苍晓将全部精力放在卡尔身上——像以前一样——而不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多余的感情上；他想要看着这个男人将阻拦他的一切踩在脚下，站在顶点之上——就如他期望的那样——而并不关心他想要的是什么。他对苍晓是忠诚的，是臣服的，是寄予希望的，所以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任何他认为正确的事。
    “您都听见了？”伊恩安静地笑道，单膝跪在地面上说道。
    “是你希望我听见的，不是吗？”苍晓似笑非笑地回道，“虽然我曾怀疑过将珍妮特带到我的身边是卡尔的主意，但今日听到还是有些吃惊。以她的力量，从我身边夺走什么都不是困难的事。还是说，她就那么希望看见我对珍妮特着迷吗？”
    “这是好事。至少说明现阶段她并不像与您发生正面冲突。”伊恩顿了顿，抬起脸借着话题说道，“前几日她的提议您考虑的怎么样了？在我看来，这是她的让步，也是您的机会。您没有任何理由放弃这次机会。”
    “那你认为她为什么要对我让步？”
    “也许正如她所说，她不想与狼人发生冲突；或者，她想要顾及安罗德家族的颜面，不希望其它家族趁虚而入；再或者，她只是单纯地想要这样做而已。可不管怎样，这个交易对我们来说都是有利的。她是血族的长者，她是不会食言的。”
    “但我并不认为这件事会如此简单。”苍晓静默了会儿说道，“可是我会答应她的。如果她希望我对珍妮特着迷，我便会对珍妮特着迷；如果她希望我将奈雅拱手相让，我便会拱手相让。在我没弄清楚她到底在担心些什么之前，我会暂时随了她的意。”
    “那您是同意了？”
    “是的，算是吧。”
    “那我这就替你向卡尔传达这个决定。”伊恩笑道，微微垂下的睫毛将眼睛遮去了大半，“需要我顺便通知奈雅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当然，毕竟这是个令人高兴的决定。奈雅是卡兰德的人，而卡兰德是卡尔的人，所以这么一来，她也不必为难了。”
    “呵呵，从什么时候起你竟开始关心起奈雅了？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不喜欢她。”苍晓摸了摸下唇笑道，微微眯了眯眼，“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没有，而且我对她的态度一如从前，从来没有改变过。”伊恩毫不避讳地回道，慢慢压低了头。
    直到此刻，他还对奈雅爽快地离开感到不可思议。可那并不重要，将她从苍晓身边除掉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现在。他不希望奈雅活着，更不希望奈雅肚子里的孩子活着，所以那日当奈雅问他索要那三样东西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无论她要对付这座古堡里的谁，都一定不会全身而退。他希望她消失，希望她变成一堆尘土，更希望借由她的牺牲让苍晓更坚定自己的路。
    “关于珍妮特，”打破沉默，苍晓幽幽地道，“你是时候把她变成血族了。如果她能成功转化，日后可以利用的机会还很多。”
    “如但果现在就将她变成血族，她很可能为卡尔的眼线。更何况，她最有机会和您成为最亲密的人。我们可以控制人类，但无法控制血族，这您应该知道。”
    “最亲密的人？你的意思是说日后我会迷上她吗？”
    “您觉得不会吗？那您让她上了您的马车，一路上小心翼翼的看护，是为了什么呢？就算您猜得到这是我的主意，或是卡尔的意思，您也可以杀了她的。但您并没有这样做，连伤害都没有，您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你就当作我跟人类混久了，有了可笑的恻隐之心好了。不过不管为什么，这都并不是你真正关心的事，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唇舌了。”苍晓打断他的话笑道，顿了顿，继而压抑着舒了口气，“见到奈雅时顺便让她准备一下，明天傍晚我要带她去见爱尔薇拉。我不希望这期间出什么乱子，让她在房间里等我。”
    “好的，我这就去。我会把您的意思传达下去的。”伊恩起身退了出去，脚步轻盈变得轻盈。
    于是第二日的傍晚，当夜的黑暗吞噬掉最后一抹光亮的时候，这座原本死气沉沉的古堡变得骚动了起来。有歌声从二楼的某个房间里浅浅传出，带着无尽的哀婉，宛若是召唤迷途的死者那般低低的哼唱。随后火把被燃起——那种古老而原始的火把——光与影的交叠中便闪现出影影绰绰的身影。那些身影就像灵魂一样虚无缥缈，待到想要辨别的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
    不安之中，有人影从走廊的尽头慢慢走出，靠近时才发觉来人不是别人，是苍晓。他穿过长廊，略过火光，然后在奈雅门前停了下来。
    站立。静默。他看着那扇古老而颇为精致的双扇门，右手的手指微微颤了下。他似乎在暗自注意四周的动静，又似乎想揣测门背后的情形，整个只是站在那里，既没有敲门，也没有其他举动。
    半刻之后，他依旧站立在那，可那扇门却径自敞开了。
    “时间已经到了吗？”门里，奈雅微仰着脸问道，可四目相对之时却转过了脸，没有再去看他。而她的身后——不远处的沙发上——卡兰德正露着尖齿，笑得狰狞。
    “是的，时间已经到了，是时候把你交给爱尔薇拉了。”苍晓平静地道，直至门被拉上的那一刻，视线还停留在卡兰德嘴角的笑容上。
    那男人挑衅般的神情令他感到极其不悦，尤其是那好似恶作剧得逞了的炫耀的笑容。苍晓大抵猜想得到这笑容背后的含义和嘲讽，那感觉可比被正面侮辱还要糟。是的，非常糟，因为现在看来胜利女神完全站在了他和卡尔的一边，而这胜利则是由他一手促成的。
    “你和卡兰德的关系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瞟了眼跟在身后的奈雅，苍晓说道，“这就是你为什么不担心来到那个女人身边的原因吗？或许看在我们过去的交情上我应该奉劝你一句，卡尔是个习惯了被人尊敬的人，也是个习惯了被人畏惧的人，所以不论你心里怎么想，在她面前都要表露出适当的顺从。那样，才能活得长久。”
    “我倒宁愿她可以扭断我的脖子，然后将我的心脏掏出来，至少这样比较爽快。不过碍于我肚子里的孩子，我认为她应该不会迫不及待的要了我的命。”奈雅抿了抿唇回道，“但是我并不信任她，也不相信她真的会因为这个孩子放过你。”
    “是吗？你这是在暗示我不应该跟她做这个交易吗？”
    “不是。我只是在说我的的直觉。只有傻瓜才会放弃这次机会，不是吗？如果她能信守承诺，那么你将未损一兵一卒就获得了胜利；如果这是一个片觉，至少还能为你的反击带来更多的胜算。无论怎么看，这件事对你都是绝对有利的。”
    “看起来是这样的，但我却完全感觉不到喜悦。”苍晓忽然停下来，面对奈雅说道，“你想到她的身边去吗？你希望我这样做吗？”
    “为什么要问我呢？这不是你已经决定好了的事吗？”奈雅镇定自若地笑了笑，身体却不自然地僵硬了下，“现在留在你身边的并不是我，所以我想，我的想法对你而言并不重要。听卡兰德说，你要转化珍妮特，这是不是真的？”
    “是的，我确实有这个意思，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你错了。这意味了很多事情。从你和她一起出现在古堡里的那刻起，很多事就和以前不同了。”奈雅说着蓦地攥住了他的前襟，向自己狠狠拉近，好似咬着牙低语道，“别以为我对你所做的一切无动于衷，你必须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在压抑着被你背叛的愤怒和怨恨。我多么想用剑剖开你的胸膛，看看你能否感觉到我所感受到的撕心裂肺的痛！你背叛了我……”
    “也许……是这样的。但你隐瞒了自己和卡兰德的事，欺骗了我，所以你没有教训我的资格。”苍晓狠狠握住奈雅那只扯住自己的手，尖齿慢慢探了出来，“永恒的生命，不会衰老的容颜，不再柔弱的躯体……拥有这些的你难道不应该对我抱有感激之情吗？我给了你第二次生命，给了你继续幸福的权利，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点儿想要报答的意思吗？”
    “……幸福？……报答？就因为你将我变成了嗜血的兽吗？”奈雅轻哼了声笑道，握紧了手紧了又紧，“我从来都没有妄想过自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从来都没有！这些年我所经历的所有一切只教会了我一件事，那就是不要随随便便奢望什么。我不是个被命运之神垂青的人，或者说命运之神就从来没有对我微笑过。她不会让我轻而易举的得到什么——就连死也一样——可你却认为这样的我会‘继续幸福’……你哪里来的自信？！”
    “你不是个懦弱胆小的人，这就是我自信的原因。”苍晓回道，看起来有些动摇，“如果你认为命运对你不公，你就应该反抗，应该继续前进……”
    “别说这种话！”奈雅打断他说道，“爱我的人一个个在我面前死去，我爱的人一个个从我身边离开，你觉得我该如何前进？除了接受这一切、忍受这一切，你认为我还能做些什么？看看我，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和处境……可笑又可悲，不是吗？”
    “是的。如果你不肯接受这样的你，你就永远会可笑、可悲下去！别那么天真，奈雅，你既然已经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人类了，为什么还不放弃你猎人的那套，试着做一个真正的血族？！黑夜的世界比你认为的还要残酷，这样的你根本无法生存！”
    “我知道，我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所以以后不会了！相信我，那个人类的奈雅很快就会消失了！这一切都会结束，我的一切，我们的一切，都会结束。”奈雅说着松开了手，倒退了几步后背过了身，只是那再度攥紧的手像是要将掌心割裂一样发出淡淡的血腥味儿。
    苍晓看着与自己相距不过几米远的奈雅，忽然觉得遥不可及。那个他本应熟悉的背影，本应熟悉的身体，仿佛在这一刻像要融入黑暗一样模糊而陌生起来。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血族也好，人类也好，都不重要……你就是你。”言语间，苍晓猛地移到奈雅身后，用双臂环住了她——好似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她的存在，她还是她——随即将唇抵在了她的耳侧，“我从来没有在乎过谁的生死，在我眼里，弱肉强食是铁的法则——不需要怜悯，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借口——但只有你，只有你是我不希望失去的。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客卡卡镇上的意外了。我可以不在乎你的身体里流淌的到底是谁的血，可以不在乎你与伊恩或是卡兰德背着我有了多少小秘密，也可以不在乎你曾经是不是真的爱过我……我只希望你能够活下去。”
    “只要活着就够了吗？”奈雅迟疑了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说道，嘴唇微微颤抖着，“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你的爱消退得太快，还是我太笨，不懂得及时抽身……”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责备自己。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但你必须明白，我是爱你的，我不想失去你。”
    “将我交给爱尔薇拉就不会失去我了吗？”
    “至少这不会要了你的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是的，会好起来的，但那需要花费多久呢？是十年，二十年，还是几个世纪那么久？”奈雅脱开他的手臂低下了头，似乎在有意避开他的视线。“我有些累了，现在不想想这些。至于你的那些承诺和誓言，就留给那些想要听到的人听好了。”
    “难道说我让你失望了吗？”苍晓说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拉过她面对自己，但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刻将手收了回来，“如果还有机会，我答应你，会用你想要的方式去爱你。以前不能给的，现在不能给的，我会想法设法在以后弥补。”
    “不需要。”奈雅坚定地道，急切地迈着步子，一心只想离开这里。
    不得不说，苍晓的话让她这些日子里疲惫的心感到了不少慰藉，但这慰藉并无法抵消蒙在她心头上的所有的阴霾。那些躲在黑暗里的、游移不定的暗影正以热切的视线打量着他们——那是爱尔薇拉布下的眼线——她知道，苍晓也应该知道。所以她可不能在此刻和他互诉衷情，更不可以在这里退缩。这里是吸血鬼的城池，没有谁能够违背爱尔薇拉的意愿，如果万一苍晓动摇了、做出什么多余的事情，那个女人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可如果她退缩了，心软了，告诉苍晓深爱着他，苍晓会选择带她离开这里吗？她渴望知道答案，但也对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惶恐。她不是已经决定要做个了断了吗？——当回忆起与卡兰德在两个月里所做的一切，意识到苍晓的身边出现了别的女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她要用自己赌一次，哪怕这会将苍晓推向别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除了沉默无语，就只剩下四周不安的气息和窗外窸窸窣窣的落叶声了。昏暗里，那不知是谁哼唱的低缓的歌慢慢地停了下来，像是怕惊扰这夜的死寂一样变得无处可寻——那是爱尔薇拉在浅唱，而现在，她正敞开大门，迎接即将到来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