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血宴

当卡兰德循着血腥味儿找到引起骚动的源泉时，他的视线被那扇虚掩的门吸引了。也许是没有料到那气味儿是从奈雅的房间里传出来的，他那原本勾起的嘴角不自然地向下扯了下。
    地面上满是血迹——那种湿乎乎的、还粘稠着的暗红的液体——当人走在上面时会无可避免地发出“吧嗒”“吧嗒”的踩踏声。青色的月光安静地照耀，腥香的血味儿肆意地飘散，而时间就仿佛屏住了呼吸，令一切在朦胧的光亮下变成死寂。没有什么是鲜活的，至少在这一刻，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月光下，卡兰德看见躺在沙发上的奈雅正看向自己，神情陶醉而带着挑逗。她那原本白皙的皮肤在一袭黑色的裙装下看上去苍白而脆弱，胸脯上大面积凝结的血渍则让人深感危险却欲罢不能。
    “我差点儿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卡兰德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说道，将右肘支在了桌子上，“爱尔薇拉对你施加的影响应该已经消失了，你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吗？”
    “是的，我想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吸血鬼就应该享受鲜血，不是吗？”奈雅支起身子说道，慢慢向卡兰德走去。她□□着脚不停踩过地板上一滩滩的积血，不仅溅起了一片片血花儿，也染红了她的脚踝和小腿。
    只见她轻巧地推开桌子上的器皿和烛台，随即坐了上去，将一只脚搭在了卡兰德的膝盖上。“我从来不知道夜晚可以这样美妙……”她舔过下唇，继续说道，“而鲜血竟如此地让人兴奋欢喜。看看我，闲，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快乐。”
    “所以呢？你想要将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吗？”卡兰德抓住了她的脚腕问，将她的身子拉向自己。房间里并不明亮，但这对血族而言没什么不好。他压在她的身上，正对着她的脸，另一只手则探入了她的衣襟。
    “是的，一笔勾销。”奈雅贴上去笑道，“你不喜欢吗？”
    “也包括苍晓的一切吗？”卡兰德反问道，尖齿慢慢探了出来。
    “他抛弃了我，这你知道，所以我再没有对他忠诚的必要。你不是说过我应该遵从自己的欲望吗？我正在努力尝试。这是个不错的开始。”
    “是的，确实不错。可除了这，你还在想些什么？”
    “想怎么才能活下来。”奈雅顺势勾住了卡兰德的颈，轻轻咬了下他的唇，“但现在，我认为我们可以做一些快活的事。把蜡烛点上好吗？我喜欢那些幽幽暗暗的光线。”
    “你想让我这样做？”
    “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你喜欢我吗？”卡兰德说着摸过蜡烛，让它们燃烧了起来，微微扬起了下颚。
    “那你认为我现在为什么这样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你出现在我的面前，对我伸出了手。从那一刻起，我的视线就再也无法从你身上移开了。”
    “那你还应该记得我对你做过什么吗？”
    “是的，咬住了我的脖子，吸干了我的血……然后说了‘我爱你’。”
    “呵呵，没有‘我爱你’。”卡兰德纠正道，看起来并不讨厌这个有些暧昧的小玩笑。“不过我确实喜欢你的味道。那让我非常着迷。”他倾身贴上奈雅——想要吻她的颈——不料却被奈雅巧妙地避开。
    “害怕吗？”他跟上奈雅，贴上了她的后背抱住了她，低语道，“害怕我伤害你吗？”
    “也许是的。我可以说‘不’吗？”奈雅斜过脸说道，脖子就呈现出好看的弧度，“我可以要求你不要咬我吗？”
    “不能。”卡兰德舔了舔嘴角笑道，下一秒便将尖齿刺入了她的皮肤。他用力地吮吸着奈雅的脖子——非常用力地吮吸着——看上去陶醉又享受。他反折过奈雅的手臂，用手肘狠狠压住了她，让她死死贴在了桌子上。
    “现在，我们可以做些快活的事了。”他擦了擦湿答答的嘴唇说道，却忽然皱起了眉，将奈雅连同桌子一起推翻在地。然而在蜡烛倒在地面的瞬间，火焰顷刻间传遍了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笼将屋子团团围住。
    “你……把银……？”卡兰德说着跪倒在地，将他周围的血迹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推动着——在此时运用这种能力无疑会为他的身体带来巨大的负担，可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些血泊里混入了大量的燃剂和银粉。
    有火舌窜到他的脚下，烧着了他踩着的那块儿地板，但他却丝毫没有要避开的意思。他阴沉着脸，沉默地跪在那里—— 一动也不动——感觉上却比扑上来还要可怕。
    “你把银喝下去了？”卡兰德摇晃着站起来，难以置信地干笑了两声道，“你就那么想置我于死地吗？你就不怕这会要了你的命吗？”
    “为了杀你，我将不惜一切代价。一切代价。”奈雅走近他说道，抽出了手里的剑。她的手禁不住小幅颤抖，脸色犹如死灰般苍白。
    那些黏在脚底的血液里的银让她好似站在火里，而混入血液喝下去的银又令她的每个细胞都在疼痛。如果说最初的疼痛并不强烈——至少可以凭借毅力忍耐——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疼痛则像成倍加剧般变得使人无法承受。所以她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或亢奋——而是因为疼痛。
    “你这是在自寻死路。”卡兰德打量着她自信地说道，“单靠我刚刚喝下的那点儿剂量是无法杀死我的，而你看上去比我要糟糕多了。我看出来了，你想跟我同归于尽，但不得不说，那时白费心机。”
    “所以这些火才能派上用场。”奈雅稳了稳身形道，“就算我无法杀死你，也能用这些火烧死你。看看四周的光景，会让你想到什么？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塔夫死的那天？”
    “比那要多。至少从今天起还要加上你濒死时的样子。”
    “可我不认为你会杀了我。想想爱尔薇拉吧，她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奈雅说着执起剑压低了身子，言语间猛然加速朝他刺了过去，可却被卡兰德迅速闪了过去。
    几招过后，银的效果开始明显起来，虽然让卡兰德的行动变得迟缓，可也同样牵制住了奈雅的动作。她竭尽全力一次次地想要将卡兰德逼入绝境，可却被卡兰德一次次地躲了过去。火光冲天，烟雾弥漫，这被火焰困住的房间仿佛随时都要坍塌了一样随着两个人的打斗时不时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猛地停住脚步，卡兰德以单手裆下了奈雅挥来的剑刃，顺势抓住她的小臂将她扔了出去，整个人却突然跪倒在地。他痛苦地喘息着，紧紧攥住了那只刚刚被奈雅所伤的手，像是要将自己的手掌捏碎一样用着力。暗红色的血从那只拳头里滴落了下来，浸湿了地面，却无法熄灭愈烧愈烈的大火。而与此同时，奈雅忽然蜷在地上猛烈地咳了起来，身体因疼痛开始痉挛。黑色的血从她的嘴里不停流出来，像是带走了她的生气般令她动弹不得。
    “你瞧，就向我说的，你这是在自寻死路。”卡兰德沉了口气，站起来说道，手指的骨节不停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奈雅，紧闭的嘴唇里发出了轻蔑的笑声。他一步步地朝奈雅走去，故意放慢了速度，加重了脚步。四周的大火虽然棘手可并不是不能逃脱，致使他冒着危险留在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不要救她。
    他在思考，在权量，在计较救她与不救她的后果——就像第一次见到那个躲藏在废墟里的女孩儿一样。最后，终于在大火完全覆盖了顶棚的时候，他做了决定，对奈雅伸出了手——亦如若干年前的那一夜对那个女孩儿伸出了手。
    “跟我走，或是留在这里？”卡兰德微笑着邀请道，“想清楚，这是你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为什么……不呢？”愣了下，奈雅深吸了口气回道，将右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她支着剑站了起来。可双腿一软就摇晃着倒在了卡兰德的身上。她弓着身子，背靠着他，紧紧攥住了那只手，黑色的血不停从她的口鼻里滴落下来。犹豫了下，卡兰德用另一只手撑住奈雅——似乎想将她架起来——整个人却在环住她的那一刻顿住了。带着血的剑刃从他的背后刺了出来——也穿透了奈雅的胸腔——一瞬间令两个人动弹不得。
    那一瞬，她贴住他，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同样地，她也在赌，赌卡兰德不会想到她手里的剑会刺向自己。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杀掉他的方法，可也同样让她陷入了绝境。可她不在乎，也不想在乎。在绝望面前疼痛总会变得微不足道，就连恐惧也是一样。
    “为什么……不呢？但……我可以活下去吗？”奈雅说着狠狠转了下剑柄，就像要绞碎卡兰德的心脏似的，随后把剑抽了出来。她转过身以膝盖抵住了卡兰德的腹部，将木桩刺了进去。
    “我们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我们了，结局也应该不一样了。”她继续说道，声音变得沙哑，“这一次我不会再跟你走。我会死，你也会死。现在想想……或许那时候，在握住了你的手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一切……所有的一切。我曾无数次在闭上双眼的时候都希望自己不会再醒来，希望能回到父母的身边，回到萨迪尔斯的身边……可每一次我都会活下来……活在你带给我的恶梦里……”
    她说着用双手执起了剑，狠狠朝他身上了刺过去，“我要结束这一切，所有的一切！”
    “杀了我你就能忘掉过去了吗？”卡兰德握住了插入胸口的剑刃说道，微微眯起了眼睛，神情阴冷，“就算你真的可以让我化作灰烬，我也会永远活在你的心里……直到你死的那一天。想想看，这其实是件非常浪漫的事，不是吗？”
    “闭嘴！死了就是死了——变成白骨，化成灰烬——再也不会找生者的麻烦了！我必须杀了你，否则我就无法前进，更无法面对自己和那些因你而死的人。”
    “那么苍晓呢？难道他不足以慰藉你的过去，让你想要活下去吗？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可以让你活下去。”
    “我根本没有想过要活下来。只要爱尔薇拉还活着，苍晓的处境就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不怕死，也不认为为杀你而死有什么可惜。我最害怕的是终有一天会变成你的样子……忘了身为人类的感觉……很滑稽，是不是？！”
    “是的……非常滑稽。”卡兰德嘲讽道，“但更可笑的是你竟认为可以杀死我。”
    “那么就让我们试试看，试试看这样能不能杀了你！”奈雅说着用双手握住剑柄，将剑用力刺向他的心脏。□□。刺进去。□□。刺进去。她像着了魔似的睁大了双眼，用尽全力刺向膝下的男人，发梢被渐渐溅起的血染成了红色。
    她定定地看着卡兰德的身体被血覆盖，看着他的身体融化成黑色的血沫，始终没有停下手里的剑。灼人的火焰渐渐逼近，碎石和木块儿时不时从棚顶坠落左右，就连那些因高温而发出“噼里啪啦”的断裂声也变得频繁起来。她跪在粘稠的血泊中战栗不已，除了面前的血泊什么都看不到。多年积压的仇恨和复仇带来的快感在这一刻将她长久压抑着的情感推向顶峰，就连心脏仿佛都随之震颤。
    这种战栗是因为喜悦吗？这种疯狂是因为畅快吗？这种无法停止的亢奋是因为夙愿达成的满足感吗？如果是，为什么握着剑的双手不愿松开，为什么原本沉重的心情没有变得轻松，为什么眼里没有留下一滴泪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无从知道过了多久，当一阵灼热的疼从小腿蔓延开来时，奈雅才猛然察觉火已经蔓延到脚下了。那些明亮的火苗不停从地板缝儿里窜出来，火蛇一样游走了整个房间。松开手，扔了剑，她仰面躺在地面上舒了口气，呆呆地望着被火映亮的圆拱形的棚顶。看着那仿佛太阳一样的明亮和炽热，她迟疑着伸出了手，却全然不知该抓住些什么，在等待些什么，能期待些什么……
    震耳欲聋坍塌声从四周相继传来，那些被火烧着的吊灯和烛台不约而同地从高处坠落下来。横贯的风加速了火势，也令空气变得浑浊而沉闷。外面似乎有很多人，那些深深浅浅的脚步听起来比燃烧的嘈杂声更容易让人心烦意乱。
    这么大的火是无法不被人发觉的，她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做好了打算。这正旺的火势既能将不相干的人阻隔在外，也能引起包括爱尔薇拉在内的所有人的注意。她不要被人插手自己与卡兰德的事情，也不要被爱尔薇拉和她的人救出去；她想要留在这里，想要所有人知道这一夜奈雅和她那还未出生的孩子葬身于火海了——她确实也这样做了。
    “听特丽萨说这里失火了。来了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故意放的火。”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奈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坐了起来。她抿了抿嘴唇，抬起头正对上苍晓的眼，才发觉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旁。他看起来不似平日时从容，甚至说有些狼狈，单看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就知道他为来这里吃了些苦头。
    他是为她而来的——虽然她曾这样幻想过，可却没有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下与他再见一面——这燃起了她对生命的渴望和此时此刻不应存在的、对死亡的不甘。这种想法不禁令她感觉痛苦。
    别过脸，右手狠狠捏住了左臂上的伤，奈雅犹豫了下说道，“你不应该来的。你答应过爱尔薇拉……不可以再插手我的事。你不该在这里出现。”
    “应该是这样的，但我反悔了。”苍晓蹲在她面前说道，伸出手摸过了她的脸，用另一只手擦了擦沾在她下颚上的血，“你一直没有出来，我不得不进来看看。虽然知道你始终对卡兰德抱有恨意，但我没有想到你竟会为了杀他而不惜陪上自己的命。他不值得你这么做。”
    “但我并不后悔。”奈雅抓住了那只手说道，握了握，随即又慢慢松开，“你走吧，先离开这里，我们不能一起出现在外面。我很好——这你看见了——所以你先走，我随后就出去。”
    “‘随后’是多久？这里已经支持不下去了，你又能等得了多久？”
    “等到爱尔薇拉不会起疑。”
    “害怕她吗？还是害怕她会杀了我？虽然我不确定这些日子伊恩找机会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但现在看来都是些怂恿的话。如果我执意要将你送回到爱尔薇拉的身边，你会不会连她也想杀掉呢？”苍晓说着拉起奈雅的手臂，顺势将她了抱起来，“别再做这种傻事了，比起一身是血的你，我更希望你活下去。所以现在，什么都别想，我要带你离开这里。之后的事，我来想办法。”
    他说着踏上旁边的柜子跳上横梁，整个人就冲进了火海，消失在了茫茫烟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