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号当铺

第21章


  剧院那么黑,她本来看不见他,只是,他身上有一股甜香,她于是忍不住要转脸来看一看他。同一秒,男人也转过脸来,他朝她微笑。
  男人告诉她:“这个故事,剧评说了不起。结局出人意表,就如人生。”
  阿精没打算理会他,她一句总结:“我不关心人生。”
第8号当铺第四章(18)
  然后幕幔被拉起,故事上演了。
  有人死有人伤心有人搞笑有人行为英勇有人足智多谋。真的写得不错,这出戏,或许真如人生。
  当其它观众连声大笑大叫时,阿精只是叹气,“唉……唉……唉!”
  简直就是一名活得不耐烦的阿婆的所为,什么都引不起她的兴趣那样。
  中场休息时,男人问她:“你不停在叹气。”
  阿精回答他:“想不到该有什么可做。”
  “不够精采吗?”男人问。
  “我的人生更精采复杂。”阿精说。
  “是吗?”男人说:“精采得过极新鲜的樱桃蚬、酒味浓郁的烩牛尾、香甜鲜嫩的黑菌,以及最佳甜品香橙蛋奶稣吗?”
  阿精瞪大眼,他分明在撩起她的食欲。
  男人说:“散场后,我们去吃。”
  阿精怔怔的,沉睡了多时的食欲,就被他的说话挑动起来,下半场,台上演员走来走去,阿精却是满脑子美味的食物,盼望得一想起有得吃,便满眼满嘴满鼻都是美食的覆盖。
  她瞄了瞄身边人,她在想,寥寥数句说话,就有如此能耐,此人真有点办法。然后,掠过脑内的念头是:好吧,今晚便选中你,吸取你一晚的记忆。
  是的,阿精没把他放进眼内,正如她从没把任何血肉之躯放进眼内。
  舞台剧完毕之后,他们便步行在大街上,男人说:“纽约也不算是不夜城,半夜之后,只有部分街道具热闹气氛。这区好一点,戏院、剧院完场后,有人流。”
  阿精问:“你带我到哪里去?”
  男人说:“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放胆跟我四处去?”
  阿精说:“我从来不怕人。”
  “那你怕些什么?”
  她想了想,然后回答:“似人但又不是人的人。”
  男人听罢,大笑。
  阿精说:“你懂吗?装笑。”
  男人也就说了:“没有事情我不懂。”
  阿精说:“什么都懂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回答:“叫我X好了。”
  “X?”阿精没深究,“X先生,你带我到哪里去?”
  “前面横街便是。但路很暗,你怕不怕?”
  她笑:“我也有份掌管世间黑暗。”
  X瞪大眼:“这么厉害!”
  她的神色便骄傲起来:“碰上我,你的一生就不相同。”
  “哗!”X做了个兴奋的神色。
  阿精瞄了他一眼,心中想着的是,自以为了不起,看看可以威猛到几时!
  X带阿精来到一间小餐厅,环境不怎样,但每张木台上,仍然满有情调地放有小洋烛。
  X说:“你拍拖时可以带男朋友来。”
  阿精说:“我没有男朋友的。”
  “以前没有?将来没有?”他问。
  “是的。我不会有男朋友。”阿精呷了口酒说。
  “不想要?不能要?”他问。
  她溜了溜眼珠,“每样有一些。”
  “太可惜了,如此佳人。”X赞赏她。
  “谢谢。”她微微点头,然后她问他:“你想做我的男朋友?”
  他问:“要什么条件?”
  “首先喂饱我。”她说:“然后……”
  “然后是什么?”
  “等待一个情绪。”她垂下眼睛说。
  不久,食物上台,阿精享受着她的美食,她是满意的,她不讨厌他,她在他跟前吃了颇多东西。比起早一阵子,她的确已算吃得多;但当然,比不上全盛时期。
  而X也很能吃,兼且食相愉快。
  阿精说:“你也颇厉害,吃两盘意大利粉!”
  X响应她:“所以我们是一对。”
  阿精不以为焉,“萍水相逢,别乱说话。”
  两人吃过甜品之后,便有放缓的趋势。阿精说:“我只要多一份石榴雪芭便完成今晚的晚餐。”
  X和议:“那么我也要一份。”
  阿精问他:“你之后有空吧。”
  X问:“你的情绪到时候了?”
  阿精笑:“你也有留心我的说话啊!”
  X说:“看吧,我是与众不同的!”
  阿精呷了口酒,微笑,她只视他为一名较精灵的男人。她告诉他:“在中央公园对面,我有一所房子,上来坐?”
  X响应:“我等了一整晚,就是等这一刻。”
  阿精在纽约的房子装修得美轮美奂,她从书本中参考了十九世纪欧洲人移民美国后的装饰风格,有火炉有地毡有安乐椅,配水晶灯、银器,以及钢琴和很多很多的照片。然而照片内没有一个是她,也没有一个是老板,她与他,加入了当铺之后,便没再拍过照;事实是,照片亦呈现不了两人的容貌。存活着的人,只有形,没有影象,不能作任何记录。
  X走到钢琴前,说:“不如弹奏一曲。”
  阿精没异议,X便坐下来奏了一首美国流行曲。阿精倒了两杯酒,盛载在水晶杯子内,递给他一杯。
  他问:“我弹得难听?”
  阿精笑:“我常常听到真人演奏最好的小提琴音乐,但我听了,也不感觉快乐,好听难听,我也无感觉。”
  X知道阿精的情绪真正来了,便说:“你怪责他只知道琴音而不知道你?”
第8号当铺第四章(19)
  阿精苦笑:“我没怪责他,我只是怪责寂寞。”她抬起眼来,寒星点点,“你会明白吗?一个人对你的视而不见。”
  X问:“你可以肯定那个人真是你所爱?而不是其它感觉?”
  阿精说:“大概是。”她伏到沙发椅上,样子慵懒疲惫。
  “你敢肯定?”X再问:“会不会是因为朝夕相对?会不会是因为无可选择?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视而不见而你不甘心得太久,于是以为那是爱?”
  阿精翻一翻身,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是红色的,吊着一盏水晶灯。她说:“不,我知道那是爱,无人可以挑战我。”
  是的,可能因为朝夕相对,可能因为他是唯一选择,亦可能因为百多年来的不甘心。但是,从何种错误原因引申的,最后,也只回归到真实的爱情当中。
  她不知怎向一名陌生的男人用言语证明,她只知道,一旦描述到爱这个字,她的心便先会一热,然后一酸;继而,她的眼眶便湿润了,五脏六腑冲上一股哀伤,接下来的便是掉眼泪。阿精埋首在膝上饮泣。
  X坐到她的身边,抱住她。他说:“离开他吧,离开他你便会快乐。”
  她低语:“别装作明了,我离不开他。”
  “他没锁住你,你要走,可以走。”
  “离开了他,我会流落到哪里?”她反问自己,然后,她又肯定地说:“我不会离开。”
  “别虐待自己。”X说。
  阿精说:“你不会明白。”
  X说:“你应该知道天堂另有路。”
  阿精抬起脸来望向他,忽然,她警戒起来。
  她离开他的怀抱。“你是谁?”她问。
  X微笑:“我是你的倾诉对象,而你需要我。”
  阿精但觉不妙,她立刻伸手往他的额前按去,岂料X敏捷地捉住她,并对她说:“别铲除我的记忆。”
  阿精喘住气,瞪住他。
  他说下去:“你只得我一个朋友。无论你活多久,你也只能有我一个朋友。”
  “你究竟是谁?”阿精再问。
  X说:“我是一名你可以依靠的人。”
  阿精立刻说:“我不依赖任何人!”
  X站起身来,他向她告辞:“倘若一天,你闷了,想找个朋友说话,你可以找我。”他伸出手,手指一动,像玩魔术那样把卡片翻出来。
  阿精不肯接过,卡片便像落叶般飘然而下,在空气中扭动了三周半转体,然后才跌到地上。
  “我走了!”X转身离去,背着她说这一句,活泼伶俐地挥挥手,继而步向大门,翩然走出阿精的住所。
  门一关,阿精便发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名看得穿她的男人出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而且,更遗下满室的甜香,这香味,煞是熟悉,但她又说不出来源。
  心神稍定,她俯身拾起卡片。卡片上,只有一组数字,其余一片空白。
  想不到,寻求解闷的一夜,会有奇遇。
  遇上老板之后的存活年分,有没有一百五十年?一百五十年间,她在夜里遇上多少个给她解闷的男人?这一个,最出乎意料。
  所有男人都有一个背影一个正面影像,有些她会拣背影来看,有些她专注只看正面;而这一个,似乎比起背影及正面,都多了许多层面。
  他没可能是凡人。阿精抓抓头,真是个哑谜。
  后来,阿精回去当铺,在楼梯上碰上老板,她低头擦身而过。
  是老板与她说话:“你往哪里去了?”
  她答话:“我去了纽约。”
  老板说:“昨天晚上有人客,你不该放假。”
  她转头望着他:“我想几时放假便几时放!”
  老板拉平语调说:“到纽约去,又带了几多个偷偷铲除了的记忆回来?”
  阿精说:“不关你的事。”
  忽然,老板凶起上来,他用力拍打楼梯扶手,说:“你这些胡混的做法,叫我如何去维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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