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怪客

第42章


    布鲁诺看着盖伊拿起马丁尼,三口就饮干了它。
    “你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在一起都做了什么事而已,像是去散步啦,或是玩填
字游戏。”
    “我们就做这一类的事。”
    “晚上你们做什么呢?”
    “安晚上有时候在工作。”
    他的心自在地滑向楼上的工作室,他跟安晚上常在那里工作,安有时会找他说话,
或是展示某样东西给他看,提出批评,仿佛她的工作非常轻松似的。当她把画笔插进水
杯中快速搅拌时,那声音就像是笑声。
    “两个月前我在哈泼杂志上看到她和其他一些设计师的照片。她很优秀,不是吗?”
    “是很优秀。”
    “我——”布鲁诺两只前臂交叠地放在桌上。“我真的很高兴你和她在一起很快
乐。”
    他当然快乐呀。盖伊感到双肩放松,呼吸也变得更顺畅了。然而此刻很难相信她是
属于他的。她就像是天女下凡,来把他从一定会害死他的战场中拉开;她就像是神话中
拯救了英雄的女神,然而却在故事末尾提出一个他幼时读神话故事时,每每令他大吃一
惊的离题和不公的元素。在他无法成眠的夜里,在他偷溜出门,身着睡衣和外套走上岩
石山丘的夜里,在幽静、冷漠的夏夜里,他不允许自己想起安。盖伊低声说:
    “机器女神。”
    “什么。”
    他为什么要跟布鲁诺一起坐在这里同桌吃饭呢?他想跟布鲁诺打一架,他也想哭。
但他忽然感到他的诅咒在怜悯的涌流中消溶了。布鲁诺不知如何去爱人,而这正是他所
需要的。布鲁诺过分迷惑,过分盲目了,因而无法爱人或是激发出爱意。这一点似乎突
然变得很悲惨。
    “你从未坠入情网吗,布鲁诺?”
    盖伊见到布鲁诺眼中出现了不常见的倔强表情。
    布鲁诺招手再要了一杯酒。
    “不曾,我想是不曾真的坠入情网吧!”
    他润了一下双唇。他不但从未坠入情网,他还不是很在乎与女人同床共眠。他永远
无法不认为他退居某处看自己是件很蠢的事。一次,很差劲的一次,他开始咯咯笑了起
来。听见自己的笑声,布鲁诺蠕动了一下。盖伊能埋头于女人堆中,曾为了蜜芮恩而几
乎自杀,他觉得这是他与盖伊之间最令人难过的差异。
    盖伊看着布鲁诺,布鲁诺则两眼低垂。布鲁诺在等着,仿佛是在等他告诉自己如何
坠入情网似的。
    “你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名言吗,布鲁诺?”
    “我知道很多名言。”布鲁诺嘻笑着说:“你指的是哪一则?”
    “万事万物是正反两极相容并生。”
    “异性相吸吗?”
    “那太简单了。我是指——你送我领带,但我也想到你可能早就让警方在这里等我
了。”
    “拜托啦,盖伊,你是我的朋友欵!”布鲁诺很快地有所反应,突然表现得异常亢
奋。“我喜欢你啊!”
    我喜欢你,我并不恨你,盖伊心想。但布鲁诺不会这样说,因为他真的恨他。正如
他绝不会对布鲁诺说我喜欢你,反而会说我恨你一样,因为他真的喜欢他。盖伊咬紧下
颚,一手在前额上来回擦揉。他能想见正面和负面意愿的相互抵触,使每项行动在开始
之前便瘫痪。比方说,诸如此类的事使他留坐于此地。他一跃而起,新送上来的酒便泼
洒在桌布上。
    布鲁诺十分惊骇讶异地瞪着他。
    “盖伊,怎么了?”布鲁诺尾追他而去。“盖伊,等等!你不认为我会做出这样的
事吧,是吗?我说什么也不会这样做的!”
    “不要碰我!”
    “盖伊!”
    布鲁诺几乎哭丧着脸。大家为什么对他做出这些事呢?为什么?他在人行道大喊:
    “说什么也不会!再多钱也不会!相信我,盖伊!”
    盖伊一把推了布鲁诺的前胸一下,关上计程车门。他知道,布鲁诺说什么也不会背
叛他,但如果万事一如他所信般模糊不明,他怎能真的确定不疑呢?
    
34
  
    “你跟盖伊·汉兹太太有什么关系?”
    布鲁诺早料想到了。哲拉德持有他最近的签账单,知道他曾送花给安。
    “朋友关系,她丈夫的朋友。”
    “噢,朋友吗?”
    “相识的人。”
    布鲁诺耸耸肩,知道哲拉德会认为他是想要吹牛,因为盖伊很有名气。
    “认识他很久了吗?”
    “不很久。”
    布鲁诺横躺在安乐椅中,无精打采地伸手去拿打火机。
    “你怎么会碰巧送花去了呢?”
    “我想是心情好吧!那天晚上我正好要去参加在那里开的宴会。”
    “你跟他有那么熟吗?”
    布鲁诺又是一耸肩。
    “普通宴会嘛。他是我们谈建筑时就会想起的一位建筑师呀!”
    这是脱口说出之词,而且还挺不错的,布鲁诺心想。
    “麦特·雷文。咱们回头来谈谈他吧!”
    布鲁诺叹了口气。跳过盖伊不问,也许是因为他出城去了,也许就只是跳过他不问。
现在是麦特·雷文——他们并未串供,而且在不知道这可能很有用处的情况下,他在谋
杀案发生前常跟麦特见面。
    “他怎么了?”
    “你在四月二十四日、二十八日和三十日、三月二日、五日、六日和七日,以及谋
杀案发生前两天与他见过面,这要怎么说?”
    “有吗?”他笑了起来。前一次哲拉德只握有三个日期为证。反正麦特也不喜欢他。
麦特大概也说尽最坏的事了吧。“他有意买我的车呀!”
    “而你有兴趣卖了它?为什么?因为你以为不久就能买一辆新的吗?”
    “想卖了它去买一辆小车。”布鲁诺不专心地回答。“现在在车库里的那辆克罗斯
利汽车。”
    哲拉德露出笑脸。
    “你认识马克·列夫有多久了?”
    “自他还叫马克·列维茨基的时候起。”布鲁诺顶嘴还击。“再稍微溯及既往,你
就会查出他在苏俄杀了他的亲生父亲。”
    布鲁诺怒目瞪视着哲拉德。“亲生”这个字眼听来很好笑,他不该这么说的,但哲
拉德想以假名来打歪脑筋!
    “麦特也不在乎你,怎么啦?你们两个无法达成协议吗?”
    “有关车子的事吗?”
    “查尔士。”哲拉德耐性十足地说。
    “我没有要说什么呀!”
    布鲁诺看着他啃啮过的指甲,再次想到麦特有多么符合赫伯特对凶手的描述。
    “你最近不常和恩尼·舒洛德碰面。”
    布鲁诺厌烦地开口回答问题。
    
35
  
    盖伊身着白帆布长裤,光着脚,盘腿坐在印度号的前甲板上。长岛才刚进入眼帘,
但他还不想看它。船身轻缓的摇晃,像某种他熟稳的东西,愉快又亲密地摇着他。他在
餐厅最后一次见到布鲁诺的那一天,似乎是疯狂的一天。他确实是发疯了。安必定看出
这一点了。
    他弯起手臂,捏起覆在肌肉上的黝黑薄皮肤。他跟伊根一样黝黑。伊根是他们在乘
船巡游一开始就从长岛码头上雇用的随船小弟,有一半葡萄牙血统。盖伊身上只有右眉
上的小疤仍是白皙的。
    在海上待了三个星期,令他产生前所未知的和平与认命感,若是一个月前他一定会
说这些都与他无关。他渐渐感觉到无论他可能要有什么赎罪动作,都是他命运的一部分,
而且跟他命运的其他部分一样,自动降临,不必他去找寻。他向来相信他的命运感。和
彼德在一起的童年时期,他知道他不会光是做梦,不知怎么地,他也知道彼德除了做梦,
什么也不做,他知道自己会建造许多知名的大楼,知道他的名字在建筑业会占有一席之
地,最后——他向来认为这似乎是无上的成就——他会建造一座桥。那会是一座白桥,
有着如鹰翼般的径距,他在孩提时便在心中画好了蓝图,就像他的建筑书籍中罗伯·美
拉特的变形白桥一样。也许这么地相信一个人的命运是种自大。但话又说回来,谁能比
感觉被迫遵从自己的命运法则的人更加真诚地谦恭卑下呢?这宗谋杀案似乎是个暴虐的
出发,一项抗逆他自己的罪过,现在他相信那可能也是他命运的一部分。不可能有别的
想法了。而且如果是这样,命运会给他一条路去赎罪,也会给他力量去完成。而如果死
亡依法先行降临他身上,命运会给他力量去迎接,也会给安足够的力量去迎接它。他以
一种奇怪的方式感到比大海中最小的鲽鱼还卑下,却又比陆上最巍峨的山岳还强壮。但
他不是自大,他的自大是一种防御,在与蜜芮恩决裂时达到最高峰。而早在被她迷住,
穷得可怜的时候,他不是已经知道他会找到另一个他能爱,对方也会永远爱他的女人吗?
在海上的这三星期,他和安异常亲密,两人的人生也达到前所未有的和谐一致,这不正
是他找到真爱的最佳证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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