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自碧波深处

    九月的时候，孟英上学了。r
    上学头一天，阿妈给孟英穿上节庆日子才拿出来的白底碎花斜襟上衣，蓝布裤子，一双从城里买来的白色胶底布鞋，挎着土布料子做的书包，走进学校大门。r
    明月被阿妈抱在怀里，和阿嬷一起站在学校门口，目送姐姐三步一回头地走进学校去，忽然意识到姐姐与自己的分离，整个身体朝着学校大门方向扑去。r
    阿妈眼疾手快，才避免她从怀里掉下去。r
    “姐姐！姐姐！我要姐姐！”明月哭起来，原来“读书”，会把姐姐和她分开，她不喜欢“读书”！r
    “明月乖，阿英下午就回家了，不哭。”阿妈连忙抱着她往回走，免得让大女儿听见，“我们明月快点长大，长大就可以跟姐姐一起来读书了。”r
    阿嬷跟在媳妇孙女身后，拿枯瘦的手去握明月的小胖手，“明月不哭，明月不哭。”r
    又对阿妈说，“明月舍不得阿英呢。她们两姐妹，还没分开过。”r
    阿妈一边拍抚女儿的背，一边对婆婆说，“是啊，明月从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有和阿英分开过。两姐妹亲厚是好事，以后大了，相互帮持。”r
    姐姐去读书，明月头几天十分寂寞，连话也不大肯说。不过到底是孩子，被阿嬷抱到海边，一看见其他不上学的孩子在海边跑来跑去，渐渐便活泼起来。r
    沿海的九月，一年之中台风最集中的季节已过，虽然多雨，却并不影响渔村中的渔民出海捕鱼，并且渔获颇丰。r
    而这个季节的孩子，倘使没有进村里唯一的学校读书，那就多半如脱了缰的野马，并无大人管束，满海滩乱跑。r
    明月很快就成为这群孩子中的一员，赶海摸贝，挖沙筑堡，十分快活。r
    阿嬷总坐在海边的大石上，一边做针线，一边时不时望一眼明月，嘴角带笑。r
    一日，村里开来一辆大客车，沿水泥路开进村里的时候，有不少野在家里没人管的孩子追着大客车跑了一路。r
    明月年纪小，阿嬷怕磕碰着她，没有让她跟过去，而是抱着她，远远看着那辆大客车，往村里学校的方向开去。r
    “阿嬷！阿嬷！”明月扳住阿嬷的脸，一只小胖手指一指客车消失的方向，“那是什么？要去看！”r
    阿嬷笑起来，“好好，去看，去看。”r
    抱着明月慢慢往学校方向走，“那是大客车，里面可以坐很多人……”r
    “客……车？”小明月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机会进城，自然也不晓得外面有叫“城市”的地方，有宽阔的马路，成荫的绿树，林立的楼房和衣着光鲜的城里人。她的世界，还只有这座海滨小渔村，然而她从出生开始，眼里已经装着大海。r
    阿嬷抱着明月来到村中心的学校门口，村里没有出海去的大人孩子早已经将学校门口围得水泄不通。r
    阿嬷挤不过去，就抱着明月站在学校门口一棵古老的沉水樟树周围砌的青石花坛上，踮脚朝学校里望去。r
    学校操场上，大客车停在一旁，车上的乘客已经从车上下来，正在与孟校长一一握手，互相拍打彼此肩背，然后由孟校长领着，同在操场上活动的学生进行交谈。r
    阿嬷眯起眼睛，看见那车上下来的几个乘客，个个肩宽背厚，长手长脚的，其中有人还上前去，捏一捏学生的肩膀，然后转过头去与人耳语。r
    阿嬷看看日头，就领着明月回家吃午饭，哄着她午睡了。r
    明月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要放学的时候，阿妈阿爸都还没回来，阿嬷给她洗了一把脸，吃了几颗龙眼，这才领着她去接阿英放学。r
    孟校长同每一天一样，站在学校门口，目送学生走出学校。看见阿嬷和明月来接阿英，便出声叫住她们，“阿海妈，小明月，来接孟英啊？”r
    明月点头，奶声奶气地叫，“孟校长好！”r
    孟校长笑着俯身，伸手摩挲明月头顶，“明月真懂礼貌。”r
    随即直起身子，向阿嬷说，“阿海晚上回来，阿妈让他别走开，我有事和他说。”r
    阿嬷看了看牵着妹妹站在她身旁的阿英，不由得心中一紧，“可是阿英做了什么错事？”r
    “没有没有！”孟校长连连摆手，“是好事！您别瞎猜。”r
    “那就好，那就好。”阿嬷这才放心，领着孟英和明月往家去。r
    明月玩心重，扯住阿嬷的手要往海边去，孟英笑着对阿嬷说，“您和妹妹去海边罢，我自己回家做作业。”r
    “回去路上小心，阿嬷在家里给你留了龙眼，你吃了再做作业。”阿嬷叮嘱孟英。r
    “恩，我知道了。”孟英朝着阿嬷妹妹挥挥手，回家去了。r
    明月则扯住阿嬷的手，一路小跑冲向海滩。r
    小村的海滩，平日白天人迹寥寥，只有几个家里大人出海，未够年纪读书或者辍学在家的孩子，嘻嘻哈哈凑在一起，追螃蟹拣贝壳，恣意玩耍。r
    然而今天海边多了几个十二、三岁年纪，理着干净发型的男孩子，同渔村里赤膊在海边野惯了，晒得皮肤黝黑的孩童们相比，他们皮肤洁白，即使年纪不大，已经能看出将来长大以后必将是一副高大挺拔的倒三角身材。r
    与渔村孩子穿着家里阿妈给他们做的四角短裤下海不同，这几个男孩子统统穿着黑色紧身游泳短裤，勾勒出紧窄而完美的臀型，引得为数不多的三两个女孩子在一旁窃窃私语，过不一会儿就嘻嘻哈哈笑起来。r
    小小年纪如明月，还不懂得什么叫美男子，然则这并不影响她辨别美好事物的本能。当其中一个男孩子站在海滩边的岩石上，伸展手臂，然后深吸一口气，踮脚，跳入海中时，明月只觉得如同有一道流光，在视野中划过，落在碧蓝大海中，只溅起些微浪花。r
    明月屏住呼吸，生怕一霎眼工夫，就失去那少年的身影。r
    未几，海面上微澜起伏，少年游鱼般回到岸边，自水中慢慢走上岸来，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甩甩头发，四下滴落的水珠在阳光下幻化成一片彩虹。r
    这一幕，成为明月生命中最初的、不可磨灭的记忆。r
    即使很多年后，明月耄耋，仍记得那少年黑色的头发，精瘦的身材，阳光下彩虹色的水珠，犹如缓缓从海底走来的希腊神祗。r
    此时少年上岸来，朝同伴招手，“跳下来试试看，和游泳池感觉大不相同！”r
    其他男孩子便纷纷伸展身体，鱼跃入水，人人姿势优美，教人目不转睛。r
    渔村的野孩子们见了，多少生出些自卑来。r
    同这些少年相比，他们平时穿着肥大短裤扎手扎脚跳进水里的样子，简直笨拙无比。r
    明月却并无太多顾忌,轻轻脱开阿嬷的手,迈着两条小胖腿,向着少年们的方向跑过去，任阿嬷在后头叫她，也不理睬。r
    等跑到大岩石边上，明月才意识到，于她而言，岩石太高太大，叫她望之莫及。r
    已经走上岸来的少年见了，笑问：“小妹妹，你想爬上去？”r
    明月不怕生，点头，指一指岩石，“唔！爬上去！”r
    少年看一眼不远处观望的明月阿嬷，见老人并无上前阻止之意，便弯腰一手抱起明月，另一只手攀住岩石，三两下带着明月来到岩石上。r
    明月在少年怀里，蹬一蹬脚，扭动身体，示意要他放她下来。r
    少年想一想，叮嘱明月，“放你下来，你要拉住哥哥的手，不可以放开，知道么？”r
    明月笑嘻嘻，少年将她放到岩石上较平坦的地方，忍不住捏一捏她胖冬冬的小脸。r
    明月的脚踩到实处，就探身向岩石下面望去。r
    海水碧蓝一片，清澈见底，能看见下头柔软的细沙，随波荡漾的海草，灵活游弋的小鱼……r
    有生以来头一次，自这个角度俯瞰大海，小小明月心中并无害怕感觉，只是忽然生起一股想要同大哥哥一样，投奔大海怀抱的冲动。r
    明月没有太多顾虑思量，小腿一迈，就打算学少年的样子，从岩石上跳下去。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拦腰抱住她，弹她额角，“调皮鬼，不是说了不可以放开哥哥的手么？从这里摔下去可不得了，很危险哦！”r
    明月噘嘴，“要跳！”r
    少年为难，“小孩子不能跳。”r
    这时候早前跳入海中的其他少年先后游回来，走上岸，看见他同明月在岩石上头，纷纷笑起来，“林渊总是最得女孩子喜欢！这么一歇歇工夫已经有小妹妹缠着你。”r
    少年薄嗔，“你们别瞎说！她想跳水，我正拦着而已。”r
    “她想跳就让她跳嘛，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不能顾她一个周全？”其他少年不以为然。r
    “少年仔，让她跳！”一直站在海滩上观望的阿嬷倏忽扬声道。r
    “是啊，林渊，你就让她跳嘛。”少年们起哄。r
    这时候一管醇厚男声，在阿嬷身边响起，“林渊，让小朋友跳，你晚一秒跳下去把她带上来。”r
    阿嬷回首，只见一个高瘦清癯的中年男子，向她温雅微笑，“阿妈，那是你家的孩子？”r
    阿嬷点头，神情里有骄傲颜色。r
    “颇有胆色。”中年男子浅笑。r
    少年林渊见状，终是放开明月，摸一摸她头顶，“想跳就跳罢。”r
    九月的海风吹在身上，热意蒸腾，明月站在岩石边缘，深吸一口气，学林渊的样子，踮起脚，伸展手臂，并无胆怯犹豫，一个纵身，跃向大海。身姿舒展，竟已有四、五分模样。r
    林渊不及多想，在明月跳下去的刹那，也随之一跃而下。r
    两人一前一后落入海中，林渊在清浅的水里，一眼看见穿碎花细布小褂，土蓝布肥腿裤的明月，如同一条灵动的小鱼，蹬着两条肥腿，一收一展，向着海边游去。r
    林渊恍然失笑，靠海吃海人家的孩子，哪有不会水的？到是他多此一举了。r
    随在明月身后上了岸，阿嬷已经在海滩上侯着，一双手抱起她，也不管她身上湿淋淋的。r
    那高瘦清癯的中年人踱到阿嬷和明月边上，“不晓得阿妈是村里哪一家的？”r
    “是村东孟海家的。”阿嬷一边拿手给明月抹去脸上的水珠，一边对中年人说。r
    “孟英莫不也是您家的孙女？”中年人眼睛一亮。r
    阿嬷点头，明月听见姐姐的名字，笑呵呵地举手，“姐姐！”r
    中年人微笑着摸一摸明月湿漉漉的头顶，对阿嬷道：“您家有两个好孩子。”r
    说完，向那一群在海滩上嘻哈玩闹的少年门招一招手，“玩也玩过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回去了。”r
    少年们不情不愿地哀叫，“教练，再给多点时间！”r
    可到底还是不敢多耽搁，最后往彼此身上撩了一下水，便大步跑向中年人，口里七嘴八舌：r
    “教练，海边和泳池的感觉完全不同！”r
    “以后每年都来好不好？”r
    “教练别这么小气嘛……”r
    与阿嬷和明月背道而驰，渐渐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