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自碧波深处

    阿嬷抱着明月往家去,笑着问明月，“刚才跳下去的时候怕不怕？”r
    明月在阿嬷怀里一挺小身板，“不怕！好玩！”r
    “怎么好玩，说给阿嬷听听。”阿嬷伸手将明月额前被风微微吹干的刘海梳到头顶去，露出她光洁饱满的额头来。r
    明月顺势在阿嬷的手上蹭一蹭脑袋，“有鱼！游来游去！”r
    她年纪尚小，说不太分明，可是从岩石上一跃而下，耳边有风声掠过，她还来不及细细听那风声，人已经落入水中。海水带来有别于空气中潮湿燠热的清凉感受，有小鱼受了惊吓，四散逃逸，海草在海床上随波摇曳……一切与以前在海边戏水时的感觉，有天壤之别。r
    阿嬷笑起来，香一香明月的面孔，“我们明月真厉害。”r
    一老一少慢吞吞回到家里，孟英已经将作业完成，正在厨房里淘米，准备晚饭。r
    阿嬷放明月下地玩，自己则转进厨房，洗干净海带，切成细丝，又自架子上取下一个罐子来，从里头捏出一小把干贝，放到一只细腻的象牙白色德化瓷碗里浸起来。返身看见孟英正烧旺了灶膛，往煮饭的大锅里添水，便伸手摸一摸她头顶，“去和妹妹玩罢，这里交给阿嬷好了。”r
    “嗯！”孟英应一声，盖上锅盖，跑到院子里陪明月玩去了。r
    晚上孟海难得回来得早，一家人围着八仙桌一起吃晚饭。r
    孟海看着满桌菜色，笑着将明月抱在膝头，问阿嬷：“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阿妈？烧这样一大桌好菜。”r
    “孟校长对我说，让你晚上回家不要出去，他有事寻你。”阿嬷用调羹舀了一勺软糯鲜甜的干贝冬瓜，喂到明月嘴里，又舀了一勺给孟英，“说是有好事对你讲。”r
    孟海两夫妻齐齐望向长女，孟英只腼腆地笑一笑，并不多言。r
    “有好事，好好好！”孟海摸一摸女儿头顶，“这是要好好庆祝一下。阿霞，去把那壶酒拿来……”r
    阿妈白了他一眼，“等一下孟校长要来，你喝得满嘴酒气，多不好？”r
    “哦，也是！”阿爸便撸撸又粗又硬的头发，嘿嘿笑着，并不恼。r
    阿妈先盛一碗海带鱼丸汤端到阿嬷跟前，又盛了汤依次端给丈夫女儿，最后才给自己盛一小碗汤，待阿嬷喝了一口汤，全家老小才开始动筷，一家人其乐融融。r
    吃过晚饭不多久，一家人正在院子里吃阿妈从城里带回来的蜜柚，孟校长如约而至，与他同来的，还有稍早时候阿嬷和明月在海边遇到过的清癯中年男子。r
    孟校长居中介绍，“阿妈、阿海、红霞，这是市体育学校游泳队的教练孙漭孙教练。孙教练，这是孟英阿嬷，爸爸孟海，妈妈孟红霞。”r
    孙教练同孟家人一一打招呼，又送上一只印有体校标记的帆布包，“冒昧前来，这是小小礼物，不成敬意。”r
    孟海连连摆手，“怎么好收您的礼物？”r
    孙教练笑着将帆布包放在院子里的小圆桌上，“我这次冒昧登门，是想同你们商量，能不能让孟英到我们市体校，进我们游泳队？”r
    孟海阖家闻言，俱是一愣。r
    “孟英阿爸，我们体校有很好的文化课老师，在体育训练以外会保证孟英接受正规的文化教育，如果孟英专业训练出色，可以一直由小学中学直升大学，全程由国家提供奖学金和生活补贴，比赛成绩出色还会颁发奖金。”孙教练抛出诱人条件，“还可以将孟英的非城镇户口专为城镇户口，享受国家给予的福利待遇。”r
    明月听不懂什么叫奖学金，什么叫城镇户口，只是直觉地伸手抱住姐姐要身，紧紧不肯松手。r
    孟海诧异非常。天上哪里会得掉馅饼？孙教练说的条件，无疑优厚得让人心动不已，可是……“阿英，能行么？”r
    望着孟海疑虑困惑的眼神，孙教练微笑，“孟英是一颗游泳的好苗子。”r
    见孟家诸人不解，又耐心细细解释：“孟英个子比同龄女生要高，身材修长匀称，肩膀宽，髋骨窄，四肢修长，体重却轻，柔韧性和爆发力都非常好，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游泳苗子。而且她正处于启蒙训练的最佳年龄，经过科学系统的训练，我有信心能将她培养成优秀的运动员，甚至有希望入选国家队，参加奥运会。”r
    孟海听得呆楞楞的。他不过是偏远渔村里的渔夫，去到最繁华的地方，也不过是城里的渔市和渔市外头的商店街。现下忽然听说女儿孟英不但能去城里读书，享受奖学金生活补贴，还可以上城镇户口，甚至还有希望入选国家队，这教一辈子都在海边捕鱼为生的孟海一时难以相信。r
    “孟英阿爸，我希望你们考虑考虑，这样的机会不多，错过了，未必还有下次。”孙教练起身，“我不打扰了，您和家人商量看看，如果愿意，明天我们启程回市里的时候，就带着孟英一起走。”r
    孟校长连连向孟海使眼色，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不愿意孟英错过，将来后悔莫及。r
    孟海却没有留意孟校长的眼色，他全身心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r
    阿嬷出声打圆场：“阿海太激动了，孙教练孟校长不要介意，容我们一家商量商量，明天一定给教练答复。”r
    孙教练向阿嬷颌首致意，又对孟英微笑，“再见，孟英。”r
    随后与孟校长一道离去。r
    孟校长一走，强打精神的明月便再撑不住，上下眼皮搭在一起，小脑袋点头如捣蒜。r
    “阿英，先带妹妹去睡罢。”阿妈轻轻将箍着孟英腰身不放的明月抱起来，送回房间里。r
    孟英跟在阿妈身后，欲言又止。r
    阿妈将明月放在小床上，转身看见大女儿略略忐忑的神情，不由得伸手摸一摸她面孔，“阿英想不想进城去读书？”r
    孟英抿一抿嘴唇，不吱声。她现在虽然上学读书，可是放学回到家里，总还能替阿妈阿嬷分担一点家务，然而一旦到城里去，就一点忙都帮不上了。阿爸要出海，阿妈每天要去渔市，留阿嬷独自在家照顾明月……r
    “傻女，你不用想其他的，只告诉阿妈，你想进城读书吗？想的话，我去和你阿爸说。”望着面容沉静，小小年纪已经会生火烧饭做家务带妹妹的大女儿，阿妈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来。r
    他们家阿英是颗游泳的好苗子呢，以后有希望进国家队，为国争光呢。r
    她不想耽误女儿的前途。r
    孟英想了想，重重点头。r
    “好，阿妈知道了，你也早点睡罢，明天还要上学。”说完，她退出两个女儿的房间，回到客堂。r
    客堂里，阿嬷和孟海相对而坐，见她进屋，阿嬷拍拍身边的椅子，示意她过去坐。r
    “这件事……你们两夫妻怎么想？”阿嬷问。r
    阿妈看一眼婆婆，又望一眼丈夫，“我还没问过阿海。”r
    “阿海，你怎么说？”阿嬷便问儿子孟海。r
    孟海这时才多少有了些真实感，“我……我想让阿英去城里读书！”r
    阿嬷闻言，微笑起来，轻轻拍了一把八仙桌的桌面，“这才对！”r
    阿妈惊喜地来回望着婆婆同丈夫，没有想到她甚至不必费一番唇舌，婆婆与丈夫就和她想到一起去了。r
    阿嬷见媳妇一脸喜出望外，请拍她的手背，“阿海，阿霞，还记得不记得你们阿公阿嬷？”r
    孟海夫妻齐齐摇头，“不太记得了。”r
    孟海只记得他的阿公早早去世，留下阿嬷一个人，带大阿爸大伯两兄弟，阿嬷的身体一直不好，天气暖和还略好些，天一冷就喘得厉害，咳嗽得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还没等他成年，阿嬷就在一个冬天的夜晚溘然长逝，没有享过一天福。r
    “你们阿公阿嬷都是我们孟家村游泳潜水的好手，方圆十里地，没人能比得上。”阿嬷想起以往的岁月，满是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似悲似喜的颜色，“那时候，还是女王当-政，每年我们渔家都得采海珠交上去。交不出来，全村人都得给下来收珠的官老爷送钱帛，不然接下来的一年，谁家也别想有好日子过。”r
    那简直是最最黑暗的时代，女王只顾自己享乐，将朝政都交到一干佞臣手里。佞臣当朝，老百姓还能有什么活路？r
    女王骄奢淫逸，上行下效，地方上更是以女王的喜好为风向标。r
    女王喜欢海珠，他们沿海一带的渔民就必须下海采珠。r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人，进了谗言，女王竟信以为真，颁布命令，要年轻女子潜下海去，徒手采珠，说这样才不会伤到珍珠的天然华光，研磨成细细粉末，无论是抹在脸上，还是和了燕窝鱼翅服用，都可以美容延年。r
    海边长大的女子，潜水的本事还是有的，可是要潜到深处的海床去采珍珠贝，还不许使用工具，无疑是极其危险的事。这还罢了，最最教人忍无可忍的是，收珠官竟然还派差官守在采珠船上，不许采珠女浮上来，如此在海里长久无法呼吸溺死或者冷得失去知觉而失去性命的采珠女不计其数。即使侥幸活下来，也终不免落得满身伤病，天不假年。r
    各地类似的事屡见不鲜，真真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已经有活不下去的老百姓揭竿而起，愤而反抗。推翻女王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r
    等这声音传到渔村来，外头的世界已经改天换地。女王和她的佞臣被赶下台去，沿袭十世的沈氏王朝就此终结，这个波折磨难重重的国家，迎来了君主立宪制元年。议会推选当年不受女王喜爱而远送英国读书的锦王殿下成为新的君主。自此结束了女王四十年的统治。r
    新君即位，第一件事就是减免赋税，以及取消女王在位时立下的许多不合理法规，其中包括渔家女徒手采珠进贡一项。r
    孟海阿公阿嬷从此不用继续跟采珠船一起出海采珠，可是孟海阿嬷的身体到底已经坏了，以前潜海的经历虽然没有当即夺去她的生命，却伤害她的肺部，留下终生无法治愈的疾病。辞世时不过才四十二岁。r
    “你阿公阿嬷空有一身好本事，可惜，没有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只能上船下海采珠。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让阿英进城去读书，不用再看海吃饭，我们怎样都应该让她去。你们也不必担心我照顾不了明月，这孩子精乖着呢。”r
    阿嬷想起明月纵身跃入大海的画面，微笑，到底是他们孟家的孩子，即使只得两岁多点，骨血里对海的亲近，却已经流露出来。r
    “你们早点睡，明天安心让阿英去城里读书。”阿嬷摆摆手，既然阿英也有孟家人善水的天资，她不希望被埋没在这小小渔村里。r
    次日早晨，孟海一家将孟英送到学校。孟海郑重对在门口迎接学生的孟校长道：“孟校长，我把阿英交给孙教练。”r
    孟校长拍拍他结实的肩膀，“阿海你放心，我保证阿英去城里读书训练，你不会后悔。他们中午吃过饭出发，你和阿霞回去给阿英准备些替换衣服，其他的文具书包，体校都会给阿英添置的。”r
    “谢谢孟校长！谢谢孟校长！”孟海连连道谢。r
    孟英站在孟校长身边，眼里渐渐有泪。r
    中午，阿妈拎着大大两个帆布包来到学校门口，身后是抱着明月的阿嬷。r
    “……这是你喜欢吃的咸鱼干，还有芝麻海苔鱼松……这是你过生日时阿爸给你买的凉鞋，头绳……”阿妈仿佛想将家里所有孟英喜欢的东西都给她带上似的，“……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别担心家里……”r
    少年老成的孟英终于泪流满面，扑到阿妈怀里，“阿妈……我不去城里读书了！”r
    “傻女……”阿妈也忍不住落下泪来，“进城读书是好事，阿爸阿妈有时间会到城里去看你……”r
    阿妈抚摸孟英头顶，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如今一去百十里，久久才能见上一次，心疼不假，然而同女儿的前途比起来，这分离她咬着牙也要熬过去。r
    “上车去罢，别让那么多人等你一个。”阿妈轻轻推开点孟英，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你在家里把妹妹照顾得那么好，出门在外，也要把自己照顾好。去罢。”r
    “嗯！”孟英点点头，退开一步，超着阿嬷阿妈深深鞠躬，然后拎着阿妈给她收拾的两个帆布包上车去了。r
    与孟英一车去城里的，还有同村一个皮肤黝黑高大的男孩子，在孟英上车时，伸手拉了她一把，还替她将帆布包举高塞进行李架上。r
    阿妈阿嬷在车下见了，一颗心略略放松，有同村去的孩子照应，想必他们家阿英能更快适应城里罢？r
    明月初时还只是懵懂地看着母姐抱在一处，可是渐渐便辨出不对来。r
    当大客车发出声响，载着一车人朝村外驶去，姐姐孟英却没有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明月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她每天早晨和阿嬷送姐姐到学校后的短暂别离，一种姐姐将一去不回的恐惧攫住小小明月，她蓦地大哭起来，向着大客车驶远的方向使劲伸手。r
    阿嬷忙一边轻轻颠动明月，一边拍抚她的后背，“明月乖，不哭不哭，姐姐过几天就回来看明月。”r
    明月哭到抽噎，才慢慢安静下来，她期待着过几天，姐姐回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