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自碧波深处

    戏水与识字，成为明月生活中最喜欢的两件事。r
    天气寒凉，阿嬷不许她下海玩的时候，她就会呆在家里，拿出阿爸给她的识字卡片，反反复复地看。r
    从识字卡片上，她认识许多从未在渔村看到过的东西。r
    阿爸阿妈每天回到家，吃过饭，会得抽时间出来，拿粉笔在青砖地上写几个字，让她按字将有相应图案的卡片找出来，如果都找对了，阿爸就用红色粉笔在门上画一颗五角星。r
    “集满十颗五角星，阿爸阿妈就带你到镇上去赶集。”阿爸拍胸脯。r
    明月听了，笑嘻嘻拍手。r
    她不晓得赶集意味着什么，但阿爸阿妈要带她出门，足教她开心不已了。r
    果然等她集满十颗五角星，阿爸阿妈还有阿嬷，一清早带好水和清早蒸熟的饼子，由阿爸踩着三轮车，载着妻母女儿，往镇里骑去。r
    他们一家四口天蒙蒙亮时出门，等到了镇上，已经日上三竿。r
    孟海踩出一身汗来，将三轮车停在集市外头，坐在那里擦汗喝水。r
    阿嬷将明月紧紧抱在怀里，阿妈负责看管钱包，等阿爸缓过劲来，一家人慢慢朝集市里走。r
    镇上的集市逢十五、三十一开，除了镇上的菜农鱼贩，还有从县城来的商人，带来许多前所未闻的新奇事物，在市集两旁搭个摊位，支起凉棚，卖力吆喝。r
    明月看得目不暇接，每经过一个摊位都拧动身体，想凑得更近一些。r
    有卖甜果橘红糕的阿妈看明月胖咚咚的可爱，拿纸包了些甜果与橘红糕塞在她手里，阿嬷推拒不掉，“这怎么好意思？”r
    “给小妹仔吃着玩，觉得好吃等一下回头来光顾我好了。”r
    明月看看阿嬷，又看看摆摊的陌生阿妈，捧着手里的三角纸包，笑出两排小牙来，脆生生说，“谢谢阿婶。”r
    “哎哟真乖。”那阿妈欢喜得不得了，捏了明月的面孔一把。r
    明月缩缩脖颈呵呵笑，阿嬷拍拍她后背，继续逛市集。r
    孟海挽了妻子的手，默默跟在母亲和女儿身后，见她们喜欢什么，就悄悄买下来。r
    远处忽然有热闹嘈杂的人声传来，人群似受了诱惑，潮水一般向着那个方向涌了过去。r
    阿嬷不由自主地被人群带往声源方向，明月见人多，伸手揽紧阿嬷的脖颈，一双大眼朝着后头阿爸阿妈张望。r
    孟海牢牢抓着妻子的手，一手分开人群，向阿妈和女儿靠拢。r
    人群里有抱怨声传来，“挤什么挤？”r
    孟海侧头说声对不起，仍然在人海中跋涉，终于牵着妻子的手走到阿嬷和明月身边。r
    “阿妈，明月给我来抱罢。”孟海对个头不高，陷在人群中几乎便看不见的阿嬷说。r
    “好，明月给你抱。”阿嬷小心地将明月交到孟海手里。她抱了这一路，虽不觉得累，可是人一多起来，总担心会磕碰着孙女。r
    孟海接过女儿，轻松将明月举过头顶，然后让她骑坐在自己的肩颈上。r
    明月只初初略有些紧张，等坐定了，不由拍手咯咯笑。r
    明月这时候还不晓得什么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但坐在高处的开阔视野，无疑教她兴奋不已。r
    阿妈跟在阿爸身旁，多少有点紧张，阿嬷笑着拍一拍媳妇的后背，“我看明月开心得很，你不用担心。”r
    一家四口慢慢随着人潮来到集市中顶顶热闹的一个摊位前。r
    这个摊位占着集市中两个门脸，搭着半人高的彩台，台上置着两张长桌，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三台稀奇的方形盒子，盒子顶上都有两条可以伸缩的细金属管子，而盒子里则有人在里唱歌跳舞。r
    明月看的目瞪口呆，不明白那么大的人怎么可以变成小小的，钻进盒子里去？r
    摊主捏着扩音喇叭，站在台上，声嘶力竭地朝着下头密密麻麻的人群吆喝：“这是电视机，和家里的无线电收音机不同，它不但可以听到声音，还可以看到图像！”r
    说着，伸手敲一敲电视机外壳，底下人群“轰”地一声，电视机里面载歌载舞的人却全然不受影响，继续欢歌乐舞，“看，它可以收看到十个频道！”r
    摊主一个电视机、一个电视机地转动上方的转钮，将六台电视机调到六个不同频道。“关心时事的，可以看新闻频道；喜欢运动的可以看体育频道；阿伯阿妈们可以看戏剧频道；还有小朋友们——”他指一指被阿爸扛在肩上的明月，“还有儿童频道！家里男女老少，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看的节目！”r
    下头人群再次发出赞叹的议论声。r
    “这次赶集，我从厂家带了五十台电视机来，现在都放在镇上的百货店里，想购买的乡亲要抓紧了，这五十台卖完，再进货，就要等到下次赶集的时候了！”摊主说罢，指一指台上六台电视机，“这六台在这里做样品，乡亲们可以看看清楚，有什么问题尽管现在问我。”r
    “这一台要多少钱？”有人大声问。r
    “不贵不贵，只要两百元！”摊主比了比两根手指头。r
    “两百元？！”人群如同热油遇水般炸开了锅，一片哗然。r
    这时刚刚摆脱女王当政四十年的积弱贫苦，整个国家才从百废待兴的困境中摆脱出来，渐渐看得到经济复苏的苗头，老百姓的生活还远远称不上富裕。在镇上收入最高的海产加工厂工作，一个月最高工资也不过一百元，刨去吃穿用度，每个月能省下二、三十块已经非常了不起。r
    一台两百元钱的电视机，要省吃俭用攒上大半年工资，才买得起。于绝大多数家庭而言，这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r
    难怪哗然一片。r
    孟海初时听了摊主介绍，不是不动心的。r
    渔村生活清苦，并无多少娱乐活动，听戏成为阿妈的最大爱好，而女儿明月，因为还没有到读书年纪，平时除了能和同村的孩子一起赶海抓蟹采贝，等他和妻子阿霞下了工回家教她认几个字，也鲜少有其他玩乐。r
    倘使家里有一台电视，无疑可以大大丰富阿妈和女儿的闲暇生活。只不过两百元的价格，也的确很难立刻做决定。r
    听到两百元的价格，阿妈轻轻扯一扯孟海衣角。r
    孟海回首，阿妈做一个“我们到人少的地方去”的手势。r
    孟海点点头，两只大手温柔而坚定地握住女儿的小腿，自拥挤的人群望偏僻无人的角落慢慢走去。r
    明月坐在阿爸肩颈上，正看儿童节目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阿爸忽然转身，明月有点不高兴，伸手拍拍阿爸头顶，“还要看。”r
    孟海松开握着女儿小腿的一只手，绕到颈后去，抚摸明月后背，“明月乖，阿爸阿妈过去说几句话。”r
    明月的小腿有力地蹬了一下。r
    孟海笑起来，拍一把女儿不听话的小腿，然后继续稳稳地扛着她，走到人少的角落去。r
    走到僻静角落，孟海将明月从肩膀上放下来，阿嬷在一旁的青石路沿上坐下来，问明月：“渴不渴？”r
    明月张开两只手，“渴，要喝水。”r
    阿嬷将随身背着的扁圆水壶解下来，拧开盖子，交到明月手里，“慢点喝，别洒了。”r
    “嗯！ ”明月大声应了，接过水壶，稳稳当当地捧在手里，对着壶嘴小口小口喝起来。r
    淡淡清甜的蜂蜜水喝下肚，看不成电视节目的不满仿佛都被冲淡了，明月将水壶递还给阿嬷，“阿嬷喝，阿爸阿妈喝。”r
    阿嬷老怀大慰，摸摸孙女头顶，“我们家明月真懂事。你喝，阿嬷不渴。”r
    明月不吱声，只执拗地举着水壶，一双大眼晶晶亮地望着阿嬷。r
    “好好好，阿嬷喝，阿嬷喝。”阿嬷实在抵不过这双清澈大眼期望的凝视，接过水壶微微咪了一小口。r
    明月这才露出大大笑容来。r
    孟海看着阿嬷与明月之间的互动，与妻子商量，“我想给家里添一台电视机。”r
    阿妈蓦然将视线从女儿身上，投到丈夫脸上。r
    那电视机的好处，摊主说得天花乱坠，她听了的确心动，到底平时她和孟海各自出工，阿海下海打渔，她到镇上渔市卖鱼，家里只有婆婆和女儿一老一小两个人。r
    阿嬷终究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如年轻时候那么足，让她追在精力旺盛的明月身后，渐渐显出力不从心来，虽然阿嬷嘴上不说，然则她却看在眼里。r
    假使家里添置一台电视机，每天让明月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阿嬷也可以趁机休息一下。r
    只是两百块钱的价格，他们节衣缩食，也要攒半年才攒得下来，要她轻易拿出来，她一时下不了这个决心。r
    “我们再考虑考虑，好不好，阿海？”她轻声对孟海说，“这东西新鲜，市面上刚刚出来，恐怕多少价格有些贵……两百块呢，可以买多少挂肉啊！”r
    孟海也知道家里一下子拿出两百块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遂点点头，“好，我们再考虑考虑。”r
    一家人在角落里歇息片刻，就着蜂蜜水各吃了些饼子，孟海看看时间，招呼妻子母亲，抱起明月，“慢慢往回走罢。回程还要好几个小时呢。”r
    明月已经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头，被阿嬷抱在怀里，伏在阿嬷肩上，虽然仍四处张望，可是身体却不再拧来拧去，安静下来。r
    阿嬷知道孙女困了，伸手轻轻一下下拍抚明月的后背，边悄悄对孟海说：“到底是小孩子，撑不住，要睡觉了。”r
    “阿妈，让我来抱罢。”明月阿妈对阿嬷说。睡着了的孩子抱起来格外沉，她怕阿嬷吃不消。r
    “没事，你和阿海也好久没有一起出来赶集，别顾着我和明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东西，叫阿海给你买。”阿嬷笑呵呵地道。r
    忽然明月在阿嬷肩头直起身来，指着远处，“姐姐！姐姐！”r
    一家人闻言，顺着她的手望去，看见一个老伯在路边支着个小报摊，几份报纸用黑色铁夹子夹在两根竹竿间扯起来的铁丝上，其中一长以醒目的红色标题印着天才少年获得全国青少年运动会跳水冠军，为闽州争光！r
    下面配着一张大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中间是笑容灿烂，手捧鲜花的少年，他身后围着一群同他年龄相仿的小运动员，其中一个笑容清澈明朗的女孩子，赫然是他们家孟英。r
    孟海和妻子有些难以置信地对视一眼，没想到他们家阿英上了报纸！r
    阿嬷眼神不好，看不太清楚，然而儿子媳妇的反应她却悉数看在眼里，忙问：“阿英怎么了？”r
    孟海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报摊前，付钱买了一份清江日报，回到家人身边。r
    “快读一读，看看都写了什么，提到我们家阿英没有？”阿妈拍拍孟海的手臂。r
    “这就读！这就读！”孟海翻开报纸，找到刊登获奖内容的版面，“……本市少体校选拔参加全国青少年运动会的十二岁选手林渊，在本届青运会上表现抢眼，获得男子一米跳板和五米跳台跳水的冠军……受到本市领导的热烈欢迎……将大力推动水上运动青少年运动员的培养……”r
    孟海将报纸合上，小心翼翼地折叠好，以免在头版照片上留下痕迹。“新闻里没有提到我们阿英，但是里面说要大力培养水上运动的运动员。”r
    “这孩子真有出息。”阿妈忍不住对着照片里的少年喃喃道。r
    “以后我们阿英也能有出息，上报纸头条。”孟海十分自信，转眼见明月目不转睛地望着报纸，笑着倾身过去香一香女儿面孔，“明月将来也有出息。”r
    明月双眼一霎不霎地看着阿爸将报纸折叠好，放进贴身的上衣口袋里，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见过姐姐前面，捧着灿烂花束朗然而笑的大哥哥。r
    明月就这样伏在阿嬷肩上，坐着阿爸的三轮车，在颠颠簸簸的回程，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