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自碧波深处

    然而明月再次见到姐姐，已经是三个月以后，春节前夕。r
    渔村生活乏善可陈，姐姐孟英的离开于明月，影响殊远。早上没有姐姐起床行走的窸窣声，没有姐姐为她将头发扎成两把小辫子，再没有午睡醒来和阿嬷一起去学校门口接姐姐放学的时光，没有晚上睡前和姐姐一起挤在一张床上的故事时间……r
    可是当春节前一天，阿爸从镇上汽车站将孟英接回家来，明月却固执地抱着阿嬷的大腿，紧紧抿着嘴唇，怎样也不肯开口叫一声“姐姐”。r
    从城里回来的孟英剪短了头发，发丝齐齐掖在耳后，露出饱满额头，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一扫从前的腼腆内向。见明月依在阿嬷身旁，她从随身背着的书包里取出一个装在透明塑料盒子里的金发洋娃娃来，蹲下身来，将比巴掌大一些的洋娃娃轻轻递到她跟前，“明月你看，我给你带了礼物回来。”r
    明月望一望那洋娃娃，松开阿嬷的大腿，并不接礼物，只一头扑到孟英怀里，“姐姐坏！姐姐骗人！说了过几天就回来看我的！”r
    “是姐姐不好，对不起，明月。”孟英搂住妹妹，眼眶微湿。r
    “姐姐坏！”明月嘴里反复说。r
    “好了，明月，姐姐坐了一天车，累了，先让姐姐起来。”阿妈伸手想将明月从大女儿怀里抱走。r
    明月却一把搂紧孟英的脖子，小兽般摇头，“要姐姐抱！”r
    阿妈阿嬷相视而笑，这孩子，最后只好一左一右将孟英带回来的大包小包取过，随她们姐妹俩抱在一处，喁喁细语。r
    两姐妹说了好一会儿话，明月才肯放开姐姐。孟英回屋去换下体校的运动服，换回家里穿惯了的土布衣服，阿嬷看了，忍不住笑起来，“我们家阿英长大了。”r
    衣服穿在孟英身上，袖口裤管足足短了一寸。r
    阿妈拉住孟英的手，细细询问，“在学校里吃得可好？睡的可香？训练辛苦不辛苦？”r
    仿佛要将这三个月积攒的担忧一气都问清楚似的。r
    孟海将从镇上买回来的年货和烟花分门别类放好了，返回客堂，看见妻母女儿聚在一处，心下踏实，“阿妈，阿霞，不忙问阿英，大家先坐下来，边吃边聊。”r
    席间阿妈对阿爸说，“阿海，你看阿英，是不是高了？”r
    “高了，也结实了。”孟海斟一杯老酒，轻啜一口。“看着比以前精神，气色很好。”r
    孟英知道父母最担心她饮食起居，顺势讲起体校的伙食来。r
    “……每天早晨有一个鸡蛋，一杯牛奶，花卷馒头随便吃。中午晚上两荤两素一汤，每天都要吃二两牛肉，到晚上八点半，还会供应红枣、核桃。教练和生活老师会监督我们吃完……”孟英伸手比量，“阿雄过年前体检，足足比刚去时长高一寸。”r
    阿雄是同村那个与孟英一起被挑选进体校游泳队的男孩子。r
    孟英又讲起训练：“文化课多数放在上午，吃过午饭，午休以后，直到晚饭前都要进行训练。一开始是进行陆地专项训练，跳绳举重冲刺跑，手腕系上橡皮筋模仿两手划水动作。”r
    孟英从炒虾面里挑出一只大虾，夹到明月碗里，“还有扶板打腿，强化基础训练……每天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r
    小小明月听的津津有味。r
    随着姐姐的讲述，她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男孩子自岩石上纵身跃向大海，在海浪间展臂向前的画面来。r
    “我以后也要和姐姐一样！”明月已可以讲流利句子，这时振臂，发出宏愿。r
    “好好好，我们明月以后也像姐姐一样，进城读书！”阿嬷笑眯眯摸一摸孙女头顶。r
    “那你要好好吃饭，快高长大。”孟海拿筷子尖蘸一点老酒，逗女儿舔一口。见女儿不疑有他，舔了一口，然后皱眉耸肩吐舌头的样子，哈哈大笑。r
    阿妈捶他一把，忙将明月抱过来，喂她喝一口蛤蜊猪肚排骨汤，将嘴巴里的怪味冲掉。r
    “阿海！”阿嬷乜儿子一眼，见明月喝了两口汤，眉眼舒展开来，并没有不适的样子，才嗔怪道：“胡闹！”r
    孟海向大女儿小女儿霎眼睛，“阿爸吃批评了。”r
    吃过饭，孟海打开无线电，收听每年从小年夜开始都会播放的梨园戏。这一晚放的是下南腔折子戏李亚仙，孟海一边轻轻合着节奏拍打南官帽椅的扶手，一边摇头晃脑低声哼上两句，非常快活。r
    阿嬷则和阿妈陪孟英明月两姐妹玩抓沙包的游戏。r
    沙包用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缝成麻将牌大小的口袋，里头装上海沙，拿线细密地封了口，外头再套一层布口袋制成。r
    拢共六只沙包，祖孙婆媳四人以手心手背分成两组，再猜拳分出先后。第一组先抛出六只沙包，取其中一只，抛向空中，抓取余下五只沙包中的一只在手心里，接住落下来的那只沙包，便算过关。接下来依次抓取两只三只，直的最后能一把将六只沙包都攥在手心里，算是赢了一局。r
    如果中间沙包掉落，或者没有抓到应该抓取的数目，就要将机会让给另一组。r
    游戏说难不难，但对明月来说，亦不简单。她到底还小，反应不如大人快，时常沙包抛到空中，低头拿手去抓桌上其他沙包的时候，空中的那只沙包已经落下来，不是砸到头上，就是掉在桌上，很是手忙脚乱。r
    反观阿嬷和孟英一组，面前小碟子里已经堆了好些糖果做彩头了。r
    孟海听了一会儿戏，偏过头来看一眼母亲妻女之间的战况，见小女儿一方很有些惨不忍睹，便片腿坐过来，将明月抱到膝上，“来，阿爸帮你翻盘！”r
    阿嬷朝阿妈笑，“看看，看看，她阿爸舍不得，要替明月翻盘。”r
    明月却噘嘴，“不要阿爸帮！我自己来！”r
    孟海看一眼小女儿认真的表情，倏忽一笑，“我们家明月有志气！好，阿爸不帮，你自己来！”r
    等到电台里李亚仙两折戏唱完的时候，明月已经可以十次里有七、八次抓住一只沙包，然后接住落下来的那只。虽然还没能抓取更多数目，可是已经令她十分开心。r
    阿嬷看看时间不早，明天是除夕夜，按习俗要守岁到初一，便叮嘱大家都早点洗漱休息。r
    阿妈看着孟英牵着妹妹的手，将她领到浴室里去刷牙洗脸，耐心地将明月的小辫子拆散了，用木梳细细梳理一遍，然后牵着她的手回房间歇下。r
    “阿英长大了。”阿爸站在阿妈身后，欣慰又怅然。r
    “可不是长大了么，过了年虚岁都九岁了。”阿妈伸手挽住他的手臂，“我记得我九岁的时候，已经跟阿妈到镇上去卖渔获，替她看着摊子，一边还要照顾弟弟妹妹。”r
    除开每年休渔期，其他时候，雷电霜雪，风雨无阻。r
    “这些年辛苦你了。”孟海摸一摸妻子脸颊，“嫁给我也没过几天好日子。”r
    阿妈依偎着他粗厚的手掌，“家里有婆婆照应，两个女儿又懂事，我哪里吃过什么苦。”r
    如今阿英又出息，进城读了体校，日子只会越来越好。r
    过完年，初七早晨，推开门，雾霭茫茫，整座村落仿佛都漂浮在雾海之中。孟海背着给女儿准备的土产，在妻母的殷殷叮嘱中，用平日里送鱼到镇上的电动三轮车载着女儿，送她去镇上的客车站，把她送回城里去。r
    孟英临走前，将攒了三个月的一百五十元钱交给阿妈。r
    “你自己留着用。”阿妈想把钱塞回孟英的手里，她却灵巧地闪身跳上三轮车，朝阿妈挥挥手。r
    “我放在身边也用不着，阿妈你留着给妹妹用罢。”孟英声音清朗，笑容明亮。r
    阿妈望着女儿在晨光中一点点去得远了的身影，抱紧明月，亲一亲她面孔，“明月想姐姐了么？阿妈现在已经开始想阿英了。”r
    “一起去！”明月拉一拉阿妈头发，手指着晨雾渐渐散去的方向，坚定异常，“一起去！”r
    “好，等我们明月长大了，和姐姐一起去城里。”阿妈笑着将女儿被晨雾打湿的额发捋到头顶去，“以后也和姐姐一样，在城里读书。”r
    “不！阿嬷阿爸阿妈明月一起去！”小小明月胖乎乎手指坚定地朝着阿爸姐姐身影消失的方向一点，“一起去！”r
    阿妈不过是随口应了她一句，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明月却牢牢记在心里。r
    孟英回城里读书训练去了，隔一段时间会得寄一封信给家里。r
    孟英寄信回来，总是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候。r
    阿嬷不识字，可是每回都要戴上老花眼镜，把信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一边说：“阿英的字越写越好看了。”r
    阿爸阿妈闻言便齐齐笑。r
    明月爬在阿嬷膝上，也很认真地和阿嬷一起看姐姐写的信。r
    “明月，这个字念什么？”孟海有时候会教女儿认几个简单的字，并没有期望她真会记得。r
    “……天。”明月却记得一清二楚。r
    “哗，我们明月真聪明。”孟海摸一摸女儿头顶，继续又指着另一个字问，“那这个字呢？”r
    “月！”明月一边说，一边拍拍自己小胸脯。r
    “咿？”阿妈也忍不住凑过来，伸手指一指信上，“那这个字念什么？”r
    “阿妈！”明月笑嘻嘻将小手搭在阿妈脸上。r
    阿爸阿妈对望一眼，阿爸一把将明月从阿嬷膝头抱起来，“明月真厉害，阿爸教你的字都记得。”r
    吃过晚饭，孟海拎了一瓶老酒去找孟校长。r
    两个男人弄两碟海苔花生，小咸鱼干，坐在院子里，喝酒聊天。r
    “孟英在体校适应得怎么样？”孟校长过年去了省城父母家，过完年回到村里，带来许多渔村孩子闻所未闻的糖果，有外头包着金纸，做成金币样子的巧克力，有细细长长卷在一起的泡泡糖，还有含在嘴里会噼啪作响的跳跳糖，教渔村孩子们好一阵惊奇。只是他因此没有遇见回来过年的孟英。r
    “挺好的。人也长高长壮了，气色非常好。”孟海为孟校长斟满酒杯，“这杯酒要谢谢孟校长，我们家阿英多亏有你，才能有现今的出息。”r
    孟校长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摆摆手，“那是孟英本来就有天分，阿英阿爸你太客气了。”r
    孟海摇摇头，“我们这种小渔村的孩子，大部分生在渔村长在渔村老在渔村，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见识外头的世界。如今阿英能进城读书，全靠孟校长你当时坚持让她上学。她要是不上学，怎么会被孙教练选中？说到底还是要感谢你。”r
    说完，他替孟校长续满酒杯，“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事想请教孟校长。”r
    “请教不敢当，有什么是尽管说。”r
    “是明月的事。”孟海将不经意教明月认字，她竟然都记得的事详细讲给孟校长听。r
    孟校长沉吟片刻，“阿海，我不能说明月是神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明月的短期记忆力非常强，可是如果没有后续的进一步学习，你教她的东西，她渐渐就会忘记。”r
    孟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r
    “我记得我有一套识字卡片，阿海你等等，我去找一找。”孟校长起身进屋去，过了一会儿拿着一盒识字卡片返回院子里，递给孟海。“当初教育局分我到孟家村来当老师，我带了很多教具来……”r
    可惜，村里很多家长都没有将孩子送到学校来，一些教具就闲置至今。r
    “回去可以每天教明月认几个字，不用多，三个字四个字就好。结合图片与文字，对她的记忆力很有帮助。也不必很认真地教，玩游戏一样，让她看着自己认识的字，在家里找相应的物品。”r
    孟海听了眼睛一亮。他们都是粗人，从小到大和海打交道，哪里有这些细腻心思？然而听孟校长一席话，直如醍醐灌顶，令他忽然领悟许多。r
    看见孟海脸上的表情，孟校长微笑，“碰到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