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门前

12 丧家犬


围观的里三层外三层人,挤得密不透风的。
    邢苑的发髻撒乱,裙裾翻开一角,露出底下的鞋尖,袖子蒙着脸,单薄的肩膀一抽一抽,样子真是说不出的可怜劲儿。
    那两个黑衣大汉,半蹲半跪的,其中一只手还不老实地按住了她的鞋面,再要收回来都来不及。
    那几十上百双眼睛,全都雪亮雪亮的,已经有人嚷嚷着要将恶徒捉拿法办,更有好事者,一溜小跑,到州衙报官,说是捕快立时就到,千万别让登徒子跑了。
    邢苑哽咽着谢过诸位好心人,拔腿就要走,两个黑衣人哪里敢放跑了人,想要拦着,围观的情绪更加愤慨,人群推搡中,邢苑从缝隙里,钻出来,一扭头,哪里还有那两个人的影子,偷笑一声,疾步就离开了。
    混乱之中,根本没有人留意到她到底去了哪里。
    走出两条街,邢苑停下脚步,暂时,九华村是回去不得,扬州城里,她熟悉的地方也不多,陈兴楼是肯定不能再去,夜色沉沉的,她还能去得何处?
    闵岳的出现,直接就将她给逼到了死胡同里头,进不得,退不得。
    她不想被其禁锢在身边,一点都不想。
    与其那样子,还不如舍了家当,逃到其他的地方去,就像当年一样。
    两条腿渐渐走不动了,邢苑觉得自己像是只丧家犬,夹着尾巴,不敢吱声。
    这些,这些都是她自己造的孽,当年,要不是她被猪油蒙了心,又如何会招来这样一段孽缘。
    拐角处,猛地探出一双大手,将她整个人给扯住了。
    一声尖叫,就卡在嗓子眼里,邢苑看见了对方的眼睛。
    原来,她一直记得他的眼,极亮的,仿佛是黎明破晓时,天际的一双星子,里面蕴藏着的,不是森森寒意,而是令人眷恋的温暖,叫人忍不住想贴近过去吸取。
    “事情都闹到州衙了,你却满大街的逛游。”段磬很诧异,她明明受了惊,却依然镇定如初。
    “我没有地方可去。”
    “怎么没跟着侯爷?”
    邢苑方才靠的近,闻到他身上有股青草似的气味,还没来得及回神,一听到侯爷两个字,直接就炸毛了。
    “青衣候是你的师兄!”
    “算是师出同门。”
    “你都这一大把年纪了,他才多大,他是师兄,你是师弟,你真好意思。”
    段磬一呆,随即笑开了:“是,是,我都一大把年纪了。”
    “你为什么不救我?”
    “你不是与侯爷把酒言欢,我也不是煞风景的人。”
    段磬眼前浮现出她粉霞生晕,眸中盈盈水光的样子,她不也同样像是不认识他一样,正眼都没有多瞧。
    青衣候的性格,他约莫知道七八分,当时,他要是开了口,那么她想要脱身就更难了。
    “我回头去找你了。”
    “什么?”邢苑没反应过来。
    “从陈兴楼出来,我等了片刻,又折身想去带你走的。”
    结果,却瞧见了一场好戏,她自有妙计脱身而去,害得他又转了大半圈,才找到了人。
    “你知道我想跑?”邢苑心念一动。
    “知道。”
    “你不会把我交还回去?”
    “自然不会。”段磬侧耳一听,将邢苑拉过来,两个人贴在街角的阴影处。
    邢苑真是配合,根本都不带挣扎,屏息看着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在搜查着,从面前走了过去。
    人一走远,段磬立时放松开手。
    “你同他到底什么关系?”
    邢苑眼色一沉,盈盈笑着反问道:“你猜?”
    段磬才没这个心思:“既然你无事,那我回去了。”
    “哎,你要回哪里去。”邢苑急着要去抓他的衣袖。
    “邢家娘子,我自然是回自己的住处。”段磬很是好心地提点,“他们不会死心的,青衣候心胸狭隘,要是你真的跑丢了,他们回去就无法交差。”
    “我没有地方去。”邢苑开始装可怜。
    “邢家娘子说笑了,这城里城外的……”
    “这城里城外的男人都被我睡过是不是!”邢苑高声嚷道,“你要是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了,在你眼睛里头,我就是个贱货,千人枕万人睡的贱货!”
    段磬不声辩,静静看着她。
    邢苑恨不得手边有东西,可以冲着他的脸砸过去。
    见鬼的温暖,见鬼的安全感,见鬼的段都头。
    都不是好人。
    都只会在暗处讥笑她,都从来没有看得起她。
    男人,都是一样的。
    除了那一个,除了那一个。
    邢苑哭起来,双手捂住脸,身子慢慢向下滑,向下滑。
    这一次,是真哭了,声音里满是痛楚,化解不开。
    “我不是那个意思。”段磬摸了摸鼻尖,跟着她蹲下来,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一点不难看,人是真心好看,笑起来,哭起来都好看,“别哭了,大街上呢。”
    邢苑压根不理会,那些堆积在心底的害怕,难过,从见到闵岳的那一刻起,终于在这会儿爆发出来,要是她没有逃开,要是她真的被闵岳禁锢了,她想过死的,她真的想过。
    “要是没地方住,要是真没地方住,我那里是两间的,你委屈一晚上?”
    “嗯?”
    “要是你放心我为人的话。”段磬实在找不出其他法子,能让她不哭。
    邢苑抹了抹脸,眼睛都肿了:“你说住你那里?”
    “就在州衙边不远的地方,你放心,两间屋,可以上锁。”段磬忍着笑,看着她脸上的一对桃儿。
    “放心,放心。”邢苑顿时活泛开了,掏出帕子,将眼泪都擦干净,“段都头,你家在哪里?”
    她还真是放心大胆,段磬却又怕他方才说了那些话,她扭扭捏捏的,两人都麻烦,这样利落的,才叫人舒服。
    “不远的,跟我来。”
    “你不怕你师兄知道了,责怪你?”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是青衣候,以后要是摆你一道。”
    “还不至于,师父尚在,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邢苑走在他身后,段磬走得不快,没有平日里健步如飞的样子,明显是为了迎合她的步速,她瞧着他的宽肩窄腰,试探着又问道:“你不会追问我同他以前的事情?”
    “你话真多。”
    邢苑很识趣,住人家的屋子,吃人家的饭,当然不能多话。
    段磬说的两间屋子,还不算小。
    她兜兜转转一圈,扬起脸来,灯底下,微微一笑,真正是个美人如画:“我住哪一间?”
    段磬指了指右边的。
    “平时,这间给谁住?”
    “平时没有人,有时候沈拓喝多了会躺一晚上。”
    话音未落,邢苑已经自觉走向左边那间:“我住这间。”
    “哎,这间是我住的。”段磬才追过去两步。
    门板碰地合上了。
    邢苑在里面说道:“这间看起来舒服,请段都头在隔壁将就一夜吧。”
    段磬不是那种太讲究的人,拉过被子就躺下,很快睡着了。
    一夜都很安静,家中多个人,都没有任何的异常。
    段磬习惯醒得早,天刚蒙蒙亮,一只胳膊枕在脑袋底下,他难得没有立即起床。
    因为,隔壁传来轻微的动静。
    四周静怡地很,他的耳力又好。
    邢苑起身来,帮着把被子叠好,放枕头时,她想到自己枕了一晚上,都是段磬睡过的地方,心里头有点不自在。
    挥手对着脸颊拍了两下,他是个好人,自己不是早就认定的,好人都没那个心,你还自作多情起来了,你也有点出息行不行!
    推开门,她找到灶间,熟练地生火,煮了一锅白粥,四个鸡蛋。
    段磬闻到米香,躺不住,一个鹞子翻身,蹦跶起来,推门而出。
    邢苑背着身,把寻到的一点萝卜干切得细细,用香油拌了。
    段磬轻咳一声,去后院打上井水来洗脸,随即听到邢苑在唤他吃饭的喊声,嘴角不自禁弯了弯。
    两个人坐在桌子两头,闷声喝粥。
    一个不说话,另一个也无从说起。
    吃完,段磬起身要去刷碗,被邢苑给抢过去:“男人家,会做什么家事。”
    “平时也都我自己在做。”
    “所以,没一个碗是刷干净的,我早上都重新刷的。”邢苑不客气地顶了一句,说到早上两个字的时候,想想昨晚两人就一墙之隔,她睡的还是他的被子,气焰顿时全无,耳根子都发烫。
    段磬见着她忽而不说话,再看她那个神情,再猜不到她在想些什么才怪,也尴尬起来。
    邢苑将灶间收拾好了,蹭到他身边低声说道:“那我先回村子里去了。”
    “你不能回去。”段磬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邢苑张了张嘴,诧异地看着他。
    段磬才将闵岳已经去过九华村的事情都同她说过:“你从他眼皮子底下跑开了,他一定派了人在那里守着,一抓一个准。”
    邢苑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用手指去碰触脖子上的伤,还隐隐作痛着。
    “那我该怎么办,虎子也在他手里。”
    “他毕竟是青衣候的身份,不是真的穷凶极恶,虽然你不肯说你们俩到底怎么个干系,不过瞧样子,他是不会加害你的。”
    “可是,他会让我生不如死。”邢苑眼底一片黑灰色,“那滋味,我以前尝过,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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