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遮,陌上霜

第44章


整个客栈都还在睡梦之中。
  此时天光微亮,晨曦已渐渐蔓延了开来,天色是极淡极淡的青灰色 。
  穆凝烟深吸了一口气,抬步朝北城门而去。
  福喜茶楼是北城门边上素来极为热闹的地方,此时因时辰已经不早了。所以不小的茶楼里头座无虚席,桌桌客满。正人声鼎沸间,只听街 道上十数匹的马急驶而过。转眼,只留下了“嗒嗒嗒”急促地马蹄之声 。
  有人从窗户里探了头,瞧了几眼,诧异着道:“这些随从的穿着好像是信州穆家庄的。”茶楼里的众人不由一凛,要知信州穆家,那可是 天下闻名的巨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一时间议论纷纷,这个人道:“穆家的穆贤兴老爷不是前年已经过世了吗?”那人说:“可不是,现在啊,穆家是穆贤兴的儿子穆天成当 家,能干得很啊,将穆老爷的商号、银号经营得那叫响当当啊!”
  “那是,那穆天成啊,跟着穆老爷经商已经十多载了,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有人压低了些声响,道:“听说,这穆天成只是穆家老爷的养子……”有人马上附和道:“是,是,是,我也听说了。那穆贤兴老爷啊, 只有一个掌上明珠。”
  有人叹了口气:“真是便宜了穆天成这厮了,这么大的产业,几十辈子也吃不完啊!”自是有很多人妒忌的,纷纷附和道:“可不是,命 好啊!”
  也有人道:“听说那穆天成本事着呢,依我看啊,这人到哪里都是一方人物啊。按现今看啊,是穆家离不开了他。那穆家小姐听说还未许 配人家呢,这偌大的摊子找谁挑去?”
  有些好事之徒嘻嘻调笑:“哟,那这穆家小姐可及笄?”
  “怎么,你想去提亲啊?算了吧你,回去撒泡尿照照自己吧!”
  “想想还不成啊?说不定那穆家小姐丑若无盐,还没人要呢?”
  “那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么有钱的人家,早该及笄了,却一直没有许配人家!说不定就是因为貌丑所以嫁不出去呢!”
  还好那人不在,否则这些人不死也残废了。当年在信州他带她去名号最响的观湖楼吃饭。在下楼时,就因听到有人对传说中的她说了一句 调笑话,他当场就冷了脸,一掌掴了过去。
  后来她曾问他为何,他只瞧她,冷声道:“你是我的人,除了我,谁也不能羞辱。”她心里冰凉一片,原来如此。她对他而言,不过如此 而已。就如他曾说的,她不过是只供他一人使用的妓女。
  如今,这样的光景,她居然又想起了他。大约是从此以后 两人再不会相见的缘故吧!她缓缓地笑了出来。
  穆凝烟一身男装,缩在最角落里,一直到茶楼里的人群渐渐散去,这才出了茶楼。
  抬头,碧空如洗,日光倾城。她跨步,朝城外走去。于她是一番新的人生。
  禄山脚下的一处木屋,屋前梧桐叶茂,松枝碧绿,还有一小花圃,此时一丛蔷薇正悠然盛开。有一少妇打扮的人儿正在树下洗衣服。一会 儿工夫,她抬手擦了擦汗,正欲进屋喝口茶。忽地像被某物击中了一般 ,怔在了那里,呆呆地望着小路上越来越近的人影。
  她猛地站起了身,不顾打翻在地的衣物,朝那人影奔了过去:“小姐,小姐……”那人的容貌越来越清晰……真的是小姐。她的泪“唰” 地涌了出来,隔着迷蒙的眼泪,却瞧见小姐在笑,惨然却心安:“巧云 。”
  她的泪越落越凶,在泪眼朦胧里,只见小姐软软地在她面前倒了下去。她忙扶了起来,大叫:“忠宝,忠宝,你快来啊……快来啊……”
  有个老实憨厚的年轻男子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巧云,怎么了?咦,这人是谁?”巧云急道:“快,快帮我伏进屋子里去。然后马上把村 口的华大夫请过来!”
  华大夫随着忠宝匆匆而来,把了脉后,才朝焦急如焚的巧云开口道:“莫急,莫急。病倒没什么病,只是太过劳累了,体力不支,所以晕 倒了。只是……只是……”
  巧云急道:“只是什么啊?华大夫,你倒快说啊?”华大夫这般吞吞吐吐的,她的心又吊到了嗓子眼里。
  华大夫压低了声音才道:“只是我方才把脉,发现她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巧云也略略一惊,但她在幕家这么多年,见惯了大小场面 的,很快将惊讶隐了下去:“那请华大夫一并开些养胎的方子吧。”
  穆凝烟是在食物香味中醒转过来的。幽幽地睁了眼,面前是一片简陋的屋顶,她闭了闭眼,这才想起,她早已离开了幕家,离开那个人了 。
  巧云惊喜地道:“小姐……小姐……你醒了啊?”她虚弱地睁开眼,宽心地笑了出来:“巧云,你叫我哦找得好苦啊。”她声音居然这么 沙哑难听,似乎不似自己的一般巧云只觉眼中一酸,又要落泪了:“小姐,府里……是不是发生了 什么事情?”
  穆凝烟望着她,苦笑:“巧云,我无路可去了,所以……只好来找你了。”他在客栈醒来后一发现她失踪,必定会封死去往京城的所有通 道。她若执意前往京城找姨夫姨母的话,怕是还未走到京城,早被他抓 回去了。
  巧云擦着泪道:“小姐,是不是大少爷……”
  穆凝烟颤颤地闭了眼:“巧云,不要多问了。”小姐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巧云知道再问,小姐也是不说的。忙岔开了话题,道:“小姐, 我煮了鸡汤,这就去给你端来。”
  四年前,信州,穆府。
  因是春季,百花吐蕊,清风穿过窗上镂空的喜鹊闹春图案,隐隐约约带着园子里的暗香。
  她抚摸着已经快绣成成品的小香囊,嘴角轻挽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等好了,就可以将万福寺里求的玉观音放在这小香囊里头,以花香 供奉。日日佩戴在爹爹身上,好保佑他身体健康。
  爹爹几个月前忽然昏倒,不省人事。请了许多大夫来看过,都说是正气先虚,外来之风邪入肌,侵及经脉,以致营卫气血运行受阻。再加 上多年积劳成疾,大夫们开了许多方子,却还得一点起色也没有。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爹爹这病怕是……忽地,房外有一个娇斥声轻轻传来:“巧星,你跑这般急作什么? 轻些,小姐午睡还未起呢!”那声音语调忽转,“咦”一声传来,隐隐 含了笑意:“我还以为是怎么了,原来啊,是巧星的周兴哥回来了。”
  她心头一颤,指尖传来了痛意,原来竟是绣花针刺入了指尖深处。
  那巧星似乎跺了下脚,语声含羞:“你怎么……”似乎极害臊,下面的话声音渐弱了下去,几不可闻。
  那娇娇的声音道:“你头上的银簪子分明是从未戴过的,一看雕工 式样就知道定不是我们江南师傅的手艺。想必是周兴哥从西城回来带给 你的,是不是?”那“是不是”三个字里头分明含了十足的调笑。
  巧星脸色绯红如血,可又无法反驳,只好跺着脚道:“巧云,我… …我去禀告小姐,说你欺负我!”
  果然是他回来了。这一去已经四个多月了。
  怔忪间,只听巧云和巧星两个丫头蹑手蹑足地推开门进来。掀了帘子的一瞬间,巧星已经喜嘟嘟地上来,娇俏地:“小姐,小姐,大少爷 和商队回来了。”
  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将头低下去,绣花针来回穿梭。这牡丹绚丽雍华,配线便有二十多种,针法亦繁琐。需得宁神静气,打起十二 分的精神,方才不会出错。
  指尖忽地又传来刺痛,她缓缓地起身,凝望着指尖的一点红。她的肤色本就腻白如雪,十指葱葱,此时这粒血珠红得如同朱砂,白与红相 映,突突地刺眼。
  是夜,整个府邸悄无声息。黑幕般的天空中唯有新月如钩,浅浅地挂着。月色透过窗纱照进来,清清地照着闺房。
  穆凝烟猛地惊醒了过来,床畔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冷然而立。她捂着胸,大口大口地喘气。
  淡淡嘲讽的声音从那人口中吐了出来:“怎么,难道不知道我今晚要来吗?”
  四个多月未见了,他还是如此。她别过头去。
  他上前一步,狂狷地伸手握住了她小巧的下颚,健壮的身材压迫性地倾向她。强迫地将她的头拧了过来,与他四目相对,“大哥说的对不对? ”
  她的眸子好似两丸水银,恨恨地望着他,好似有火要喷出来,可就算这般,亦隐隐有浮光流转,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她莹白如玉的脸上肌肤 本就极薄,此时大约是恼怒的缘故,隐隐透着一抹嫣红,更是显得娇媚 动人。
  他猛地低下头去,如中毒般吻了下去。她的呼吸又急又短,手胡乱地捶打着他,想将他推开。她清幽淡雅的香气,弧度柔美的线条,白腻嫩滑 的肌肤,诱出了他心底最黑的兽。他不再隐忍,放肆了下去。。。
  她侧着身子,头顶是黑压压的帐子,在黑夜里沉沉直扑下来,似一张大网,无边无际地将她卷在里头,让她几乎要窒息而亡了。
  倘若。。。倘若真透不过那口气来,似乎也罢了。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了。也就不必如此,日日受这般凌辱。
  她犹记得那年与他初见,她不过九岁光景,而他早已经是个俊朗少年了。那是个冬日,她穿着一身大红织锦的袄,搂着小暖炉,穿过迂回的走 廊,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大厅。“爹爹。。。”
  爹回过了头,与爹一起回头的,还有他,那时他不过十六岁,却已经与爹一般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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