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遮,陌上霜

第43章


  她方才痴坐在榻上,看着那碗长寿面一点一点地凉透下去……她的心亦是,一分一分地死去。
  他不爱她,从来没有爱过她。
  他娶她是另有原由的。她心头早隐约察觉到了。可总还是不肯相信,总是觉得他对她,总归还是欢喜的。可现在终于是知道了。
  她那日端坐在厅里,他牵了那人的手过来。那人亦着了一身精致的宫装,长长的裙裾拂过澜州进贡的厚毯,只沙沙一点儿轻响。两人这般 的逶迤而来,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一对人物。
  他含着笑对那人说:“静儿,这是你大姐。”
  大厅东面是一列明窗,太阳大得晃人眼。她的手隐在丝绫广袖里头 ,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但那般的用力,居然感觉不到一丁儿点的痛 意。
  她也不知道在榻上坐了多久,只晓得自己一直保持着端坐的姿势,连身子也僵硬了。她凄然一笑,缓缓起身,手拿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茶,默默啜着。茶水已凉,又苦又涩。可这般苦涩,却不及心底苦楚的 万万分之一。
  百里竣秀,你真的是为其他而娶她的吗?那么真的如此的话,她做什么,他都不会休了她的!
  好吧。百里竣秀,既然她这般的痛,身在王府,心在地狱,那么不如就陪她一起下地狱吧!
  二十五年后。
  她将白玉碗捧到了膳食蓝里,淡淡地道:“木清,你送去吧。”
  望着午后清清的光线,幽幽地叹了口气。一晃眼,年华似水幽绵,居然已经这么多年了。她缓缓伸手抚过乌黑的鬓角,成串的步摇珠珞, 华贵逼人。
  他给她母仪天下的名分,给她天地间所有的宝物……却把她最想要的恩宠一直给了别人。这算待她好吗?
  她怔怔地叹气……她一辈子都记得。那个人死后,他状似疯癫地冲到她面前。狠狠地 掐着她的脖子,那般用力,似乎就要将她生生掐死。
  可是,后来他还是将她放了开去。用力地推开了,任她撞在琉璃屏风上……她只是笑,盈盈地笑,娇娇地笑,颤颤的笑:“你杀了我呀,杀了 我……百里竣秀,你杀了我吧!”他的目光里头有无穷的恨意,转身狠 狠地拂袖而去。
  她凝望着他的背景,痴了一般。许久之后,低下了头,泪水簌簌而下:“杀了我亦好……”
  他既然从来没有爱过她,为何当初还要装出一见钟情,深爱着她的样子。
  他既然爱着别人,又何苦来利用她呢?
  可是,可是她却这般傻,还为他苦苦遮掩……从不去父兄面前多嘴半句他的不是。
  他要皇权,他要大统……好,都好。她都可以帮他……只是……只是他身边不能有别人,只能有她……可是……可是他做不到。既然他做不到,那她就帮他做到!
  但是到头来,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呢?那人走了,还是有其他人补上 的。这世上女子如此多,她如何能除得尽呢?就算除尽亦能怎样。
  阮玉谨许久之后才从回忆里抽出了神,取过锦榻上的《经书》:“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 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一切皆空,或许忘了亦好!
  忘了,那天是好天,景是好景,她曾对他心意痴绝如似水光阴。
  忘了,他对她一切的好,只是要诱她入瓮。
  忘了,她曾经用尽力气,只为着他身边只有一个她而己。
  忘了吧,忘了吧!一切都忘了吧!
  承乾殿。柴义望着隐在暗处的景仁帝:“皇上,夜深了,该就寝了,明日还要早朝呢!”
  景仁帝许久无语。柴义垂手站,不再出声。
  良久良久之后,只听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朕饿了,把面端过来吧。”柴义顿了顿,踌躇了一下,方道:“回皇上,寿面早已 经糊掉了,奴才传御膳房重做吧。”
  景仁帝的声音极轻:“不用了,端上来吧!”
  他挑起了一根已经涨得发粗的面条,一口吃到了底。脑中闪过的,却是当年她娇羞妩媚的脸。那年,是她初嫁于他,少女心性,慧柔婉转 。
  她眉目含笑着道:“我娘说了,寿面要一根吃到底,千万不能咬断 ,这样才能长长寿寿……”那般的盈盈浅笑,令人神动意摇,不能直视 。
  那年“百花宴”上,她跪拜后的一抬脸,刹那便惊艳了尘埃万千。他亦从未有过那般的惊动,竟一时恍惚了。
  可这般娇媚可人的女子,却那般的心狠手辣……若不是当年他还要仰仗她……或许当真已经将她活活掐死了。可是 望着她倔强的神情,还有眼底里头隐约的痛,他的心却一抽一抽的,手 软了下来,竟再怎么也狠不下去了。
  是谁将她拖到如此地步的?是他!当年是他含笑着伸手诱她入这阿鼻地狱的。
  他不能杀,只是再也不去亲近她。旁人是不知的,他冷落了他这么多年。
  他那般恨她,当初打定主意,日后根基一稳,是要废去她后位的。可是,可是,后来他却不舍得了……那么多年了,宫内宫外,明争暗斗,她都站在他身后,与他一起走 过,他或许已经习惯有她了。虽然她端坐在他身旁,再不是当年模样了 !
  柴义看着皇帝一口一口地将寿面吃了个精光。心底叹了口气,隐约明白皇帝百折千转的心思。虽然每次皇后遣人送来的寿面他都当场挥手 说“倒了”,可最后还是一根不落地都进他肚子里的。
  想当年,某次有个当差的叫什么来着,他早不记了。真的去将寿面倒了,最后的结果是被拖了出去,再无踪影。
  皇后那年染了风寒,历经数月才愈。皇上每晶远眺昭阳殿的方向,亦命太医日日来回报皇后的病情,亲自查看药方。
  可这么多年来,皇上却从未踏足过昭阳殿。
  圣嘉二十一年五月二十日深夜,承乾殿里灯光隐约,极静,好似方才的宫庭之变只是一梦而已。
  “谨儿,事到……如今,……一切……一切都……都已经如你……所愿了!”
  龙床前本就置了鎏金的烛架,点着几支粗粗的红烛,映出他消瘦而卧的侧影。
  阮玉瑾望着那隐在浓重黄色后头混沌未明的脸,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说,你说,为什么要骗我?你当年明明有心爱的欧静芝,为什么要 骗我?”
  他的脸色枯黄,眸子混沌,怕是……怕是……她以为她的心早已经是死了,可是到如今居然还是会疼。
  他马上要撒手而去了,留她一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
  当年的初见,他与她攀谈,句句讨她欢喜,让她以为世间真有书上所说的“心心相印”。她所喜的,皆为他所喜。两人好似书上所说的天 造地设的才子佳人。
  可是……可是到头来,那一切都是他的一出戏罢了。
  无论她说什么,他却只是默然而已。他再也不肯与她说话了吗?因为她夺去了他最重要的权力吗?他当年成也因她,如今败也因她!
  哈哈,天意啊!一切都是天意啊!
  她缓缓地跌跪在地上,哈哈大笑,形似疯狂。许久许久之后,才冷冷地道:“百里竣秀,过几日就是你大寿了。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为 何还是会每年给你煮长寿面吗?你以为我还像当年那般痴痴傻傻地爱你 重你吗?哈哈……我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无非只是保我后位,保我阮 氏一族而已。”
  泪水潺潺,深浅不一地划过她的眼角。
  眼中静到极处,只有他轻呼喘气的声音,一声接一声,犹如破败的风鼓,呼呼作响。
  她抱着双膝,呆坐在地上,竟无半点往日里的高贵雍容。
  他忽然极轻极轻地道:“朕知道……朕很早……很早就知道的。”
  她眼泪模糊,用袖子遮着脸,呜咽出声:“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知道她曾经那般掏心掏肺地对他,他怎么会 那般还她。把那欧静芝藏于府邸,每日私会。一直到她产下百里皓庭一 年后,方让她知道那欧静芝的存在……他咳喘着道:“朕……早知道的,登记以后,你对朕所做的一切, 都只是为了你……你自己,为了……你们阮家而已。”
  他除了没有给她所有女人想要的恩宠外,什么都给她了,连心亦是 。
  他又咳嗽了一会儿,才道:“瑾儿,这么多年来,你在……在后宫……任意妄为,你难道……难道……真的以为……朕……什么……都不 知道吗?”
  她当年性子极烈,后宫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孟淑妃不过仗着他的宠幸,在她面前露了炫耀之色,她都会直接掌掴,更何况其他小妃子了。 所有的一切,他不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了吗?
  “瑾儿,如果朕不是……不是对你……你认为朕可以这般容忍你吗?”
  阮瑾玉身子一震,大约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
  “瑾儿,你这般聪慧,难道从来就没有一丁点儿怀疑过吗?朕为何会这般地放任你的为所欲为。”
  她呆呆地站着,怔怔地望着他,恍若隔世!
  四下寂然无声,唯有窗外虫鸣唧唧。
  番外三真正的穆家小姐——穆凝烟穆凝烟回首凝望了客栈里陌生的床幔一眼,里头床被高耸,分明有 人在卧。半晌,她这才回头,闭了眼,再睁眼时,已无半点地挣扎,决 然而然地拉开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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