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

32 孰是孰非


然后,檄文从齐牧的家世讲起。齐氏一族,家大业大,有钱有势,可名声不好。此文首个拎出的是齐牧的祖父,一个位高权重的宦官,接着抖出齐牧的父亲,终于不是宦官了,可也曾位列九卿,后来更是出了笔巨款向先帝买了一个太尉的位子,坐了几个月。从这可以看出,先帝在位时,为了征敛钱财,竟到了堂而皇之地卖官鬻爵的地步,朝政之不堪可见一斑。
    近来这几朝,宦官专政到了极为严重的程度,士人深受其害,多少鸿儒名士、多少正直之臣死在了宦官在皇上耳边所吹的谗言之上,莫大的苦仇深恨无处声讨。因此,但凡天下士人,说起宦官,无不深恶痛绝,绝没有什么好印象。齐牧的祖父倒没干过十分丧尽天良的事,齐牧的父亲是他那太监祖父领养的孩子,虽然没有步祖父的后尘去当宦官,可借了祖父的荫蔽令自己的官运亨通了不少,关键是,齐牧的父亲所讨好与依附的都是有权有势的宦官,在世人眼中,齐家自始至终是站在宦官一边的。除此以外,齐牧父亲的那些族兄弟们也没好到哪去,有依附外戚的,有到处钻营贿赂、媚上欺下的,反正基本离不了以财换官这路子,这些,大家都知道,齐牧自己也清楚。
    所以,齐家一直被视作宦竖遗丑,齐牧初涉官场那几年,没少为这受人白眼与非议,这可以说是他内心深处一直以来的一个心病,也是他自卑的根源。如今,别说他祖父,便是他父亲、他族叔也都不在了,越来越少人拿他的长辈来说事,齐牧渐渐便放下了。现在,这檄文一戳就戳到了点上,齐牧能不七窍生烟吗?
    接着,檄文则讲到了齐牧背叛叶昭之事。最初天下起兵讨伐许非,以叶昭为盟主,齐牧是联盟成员之一,也可说直接是叶昭的属下,后来叶昭放了齐牧出去,齐牧翅膀硬了,羽翼丰了,便反过来与叶昭对抗了。其中,还特意翻起了齐牧最初独自出兵攻打许非而大败的旧事,以此羞辱齐牧。
    再次,檄文大义凛然地控诉齐牧所带领的军队在战争之中如何烧杀掳掠、祸国殃民,使得民怨沸腾、人神共愤。
    尔后提到了最铁证如山的一点——齐牧架空天子,把持朝政,皇帝看似还在,可整个朝廷实则已是齐牧的朝廷,生杀予夺,一并他说了算。不仅如此,檄文中还义愤填膺地怒斥了齐牧种种排除异己、坑杀忠良的行为,一连列出了好几个死于齐牧手下的有名望之重臣的名单。
    最后一句话总结,谓古往今来残暴无道的奸臣中,以齐牧为最甚。
    该骂的骂完了,叶昭攻打齐牧的理由已充分至极,于是檄文分析起了叶齐双方的优势劣势,概而言之,便是叶昭有一百个胜利的理由,齐牧有一百个惨败的理由,并且叶昭郑重承诺,能够砍下齐牧首级者,封五千户候,赏钱五千万!齐牧麾下部属有悬崖勒马、弃暗投明,归降于叶昭的,一概既往不咎。总而言之,叶昭借此呼吁天下,这是个为国尽忠、为己立功、名垂千史、扬名后世的大好机会,九州四海的有识之士千万不要错过!
    殷子夜也一字不漏地看完了这篇檄文,脸色仍然平静,却也不禁眉头一皱。
    此文文采飞扬,笔底生花,就文学性而论,实为一篇足以传世之上乘佳作。殷子夜在意的不是这一点,而是这篇文章的煽动力着实厉害,明面看来,本就是叶昭强而齐牧弱,叶昭现今又先发制人搞这么一出,鼓动民意,拉拢人心,还光明正大地许以名利诱惑,说齐牧这边一点不受影响,恐怕是自欺欺人。且檄文之中,事事皆有依据,事是真的,却将背后的情理扭转颠覆,移花接木,偷梁换柱,指鹿为马,看起来好像的确是那么一回事。实际到底如何,叶昭清楚,齐牧清楚,但凡有点智慧的有识之士都清楚,可天下百姓不清楚啊!百姓的心思何其单纯,又何其容易受人摆弄,他们的是非观简单而刚硬,否则为何古往今来的统治者都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地作秀呢?
    齐牧也是个凡人,道理他都懂,可他气不过。“这个叶昭,他,他……”齐牧“他”了半天,终于忿忿道,“他还好意思提讨伐许非那事!”
    当年许非作乱,掌控朝廷,大家起兵讨贼,组建联盟,无不振振有词,拍着胸脯向天立誓,誓词至今齐牧还记得,谁若违背联盟的宗旨,谁就不得好死!可实际上呢,这群人喊完了口号,表完了忠心,过完了当圣人君子的瘾,就屁事都没了,许非在西都都翻天了,他们还天天对酒当歌,乐不思蜀。齐牧终究看不下去了,愤然独自率兵去攻打许非,结果惨败,差点没命回来。回来一瞅,得,那群人还在喝。齐牧一阵心寒,自此算是与他们撕破了脸皮。
    此事,齐牧自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反被叶昭拿来羞辱于他,他真的是心凉至极。想当初,他与叶昭年少时便认识,曾也推心置腹,共谈人生,今天,竟走到这无可回头的地步,悲哉!
    “侯爷不必动怒。”殷子夜走过去,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公道自在人心,那一仗,侯爷虽未得胜,却彰显了侯爷的立场与决心,不然,闻若兄何以会弃叶昭而投奔于侯爷呢?明白侯爷之人,又何止闻若兄一个?”
    齐牧的怒意缓和了些,摇了摇头,“叶昭此贼,辱骂本侯也罢了,竟连本侯已故的家人都不放过,用心险恶!”
    “何人不知,侯爷乃齐家一枝独秀,出淤泥而不染,一身凛然正气从不曾消亡。侯爷既能对天下有才之士不问出处,何以对自己又耿耿于怀呢?”
    殷子夜此言,针对的并非齐牧话中的已逝家人,而是针对齐牧。因为殷子夜深知,齐牧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他直言不讳地说齐牧出淤泥而不染,侧面也表明了他自己对齐家的评价。可这是事实,齐牧即便嘴上从不明言,心中却不止一次地以自己长辈们的所作所为为耻。可无论如何,他们毕竟是亲人啊。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到十恶不赦,至少没害死过什么忠臣义士。他已逝去多年,齐牧每每忆起这位父亲,想到的,便是他须发皆白、身形颤巍,也仍殚精竭虑地为齐家子孙谋划将来的模样。父子立场不同,令齐牧无奈,但父亲的执着与苦心,又令他心痛。
    说齐牧一枝独秀,不算过誉。齐家之中,确实就他比较与众不同,不畏权贵,一心为民,在朝廷为官那些年,没敛到多少钱财,反而自己往外倒贴了不少。当然,他明白,这一切也是托了齐家的福,若非他父亲位高权重,若非他齐家家财万贯,他闹出了什么事都给他担着,轮得到他那么任性吗?对齐家,齐牧一方面心怀感恩,一方面引以为憾。
    谁都知道,“宦竖遗丑”这一茬,是齐牧最敏感的点,谁都不敢轻易揭起。叶昭这哪是揭人伤疤,简直伤口上撒盐,下手狠辣。不过也是,都兵戎相见了,难道还指望以后依旧是朋友吗?
    “英雄不问出处……”齐牧重复着这句话。没错,他对待部属,一直本着这个原则,大概是他深切地体会过因为家世背景而被人冷嘲热讽的心酸感受。这一点,叶昭应该也是感同身受的,他由于为侧室所生,没少被他嫡出的弟弟叶臻挤兑,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偏偏叶昭眼高于顶,心高气傲,极重门阀,以自己叶家四世三公的地位而自傲。
    “至于叶昭其余之言,”殷子夜笑了笑,“均为无稽之谈,孰是孰非,天下之士心知肚明,叶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侯爷若真往心里去,岂不未战先输?”
    “再说,”殷子夜又道,“侯爷可从来不是拘谨于俗世外论的平庸之人。”
    齐牧不再言语,心中的激动,被殷子夜这简洁的几句话抚平了不少。是的,齐牧在乎名声,可他不会为名声所缚,必须要做的事,他从来当机立断,毫不迟疑。
    而殷子夜之言甚为微妙。孰是孰非,心知肚明,他却没有明言究竟孰是,孰非,大家心知肚明的又是些什么。殷子夜一直强调,乱世当用重典。何为正义?一个词可以解释得很明白——成王败寇。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由胜者书写。真的有绝对的是与非吗?齐牧迎了天子入盈州城,叶昭尚可说他挟持天子,独断专权,可假如当初率先抢到天子的不是齐牧,而是叶昭,那么叶昭更可冠冕堂皇地将齐牧贬斥为拥兵自重、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说到底,都是一套漂亮的政治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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