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

53 十年生死


“侯爷……”
    “嗯。”
    “还有一事……”
    “我听着。”
    “叶逑、叶明……如无意外……北境大地之上……他们还能去的,就只剩下倡州的孙健了……”
    “子夜……”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你还牵挂着,我的这个天下吗……?
    “侯爷,听子夜一言……勿要在此时追击……北方悉数归于侯爷统领……孙健绝不敢与侯爷对抗……我军若追击,无异于逼着孙健抵抗……尽管撤兵,回去等着孙健将那二人首级亲自送来便是……如此,东北可定,再无后患……”
    “好……子夜之言,我一定记着。”
    “嗯……”
    殷子夜松了口气,应该,要交代的,都说完了吧……
    再没有留下什么遗憾了吧……
    他所牵挂的……
    他所深爱的……
    他所……最不舍的……
    真的是,不甘心啊……
    真的想,再陪他走得更远一点,更久一点……
    可是,走不动了。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一生,到尽头了。
    “士为知己者死……”殷子夜终究说完了这句曾被齐牧中断的话,“子夜能有此待遇……已经……很知足……”
    红尘纷纷扰扰,过客车水马龙。可那些路人甲乙丙丁,那一张又一张光怪陆离的面孔,那些来自世人的褒贬、毁誉、笑骂、荣辱,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么?
    他不在乎。
    能踏踏实实地扎根在一个人的心上,足够了。
    这十年,他很快乐。
    “别说了……”
    我不需要你为我而死。
    我不需要……
    齐牧泣不成声。
    世上,有多少人,能真正遇到知己呢?
    理解,是最奢侈的无价之宝。
    高山流水,可遇而不可求。
    殷子夜倚着齐牧,缓缓地,一口一口地呼吸着。
    彼此无言。
    齐牧只是凭着他身上微微的起伏,以及手上感受到的温度,来确定,他还在。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侯爷……”
    “嗯。”
    “我想出去。”
    “出去……?”
    “嗯……随便……随便走走……”
    “……好。”
    我想再看一眼,这美丽而多情的世界。
    齐牧没有多问,伸手一拦,轻而易举地就将殷子夜横抱了起来。
    病了这么些天,他瘦得比以前更过分了。
    仿佛只有最后的一缕灵魂还在撑持着这副清癯的身躯。
    齐牧就这样抱着殷子夜,走了出去。
    就像回到多年前,殷子夜从他的盘龙宝马上摔了下来,齐牧抱着他走回城里,坦然地面对着众人的目光。
    齐牧这一生要顾虑的事情太多,戴过的面具太多,演过的戏也太多,此时此刻,他只想放下这个所谓的江山,所谓的天下,用尽全力地,去抱紧这个唯一懂他的人。
    碧蓝的天,万里无云,秋风猎猎拂过,吹响了大地,吹响了苍穹。
    “子夜,你看——”
    却吹不醒怀里的他。
    殷子夜已闭上了双眸,面容安详,嘴角似乎还带了几分笑意。
    这片我一步一步打下的河山,你不再看看吗?
    “子夜,你看看啊……”
    齐牧再也忍不住了,搂着殷子夜,踉跄着跪到了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当我拥有了曾梦寐以求的一切时,我却失去了你。
    谁也不敢上前劝慰,都默默地跟着跪了下来,陪着这位雄霸一方的君主,祭奠这庄严的时刻。
    十年前的雪天下,你来到我的生命里。
    十年后的秋风中,你又决绝地离我而去。
    正是这十年的漫漫征伐路,让齐牧一步步地达到了权势的顶峰。
    灵会山之战,退反民,迎天子,稳盈州。
    打叶臻,定清州。
    擒余住,退杜灼,收安州。
    鸣都之战,大败叶昭,后相继平渝州、万州、合州、佑州。
    远征东北,肃清叶氏势力,驱逐胡人部落,彻底一统北境。
    几乎每一战,都有殷子夜的心血。
    当之无愧的首席军师。
    殷子夜,享年三十。
    后来,确有人建议齐牧趁势攻打倡州的孙健,齐牧未从,毅然决然地退了兵。回去的路程,比去时更越发艰难。深秋,东北大地的干旱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齐军饥乏之极,只得砍杀数千匹战马以为粮,凿地三十余尺而得水。许多人坚持到了战斗胜利,却倒在了撤军的途中。
    平安回到了盈州城,齐牧下令,一一询问当初进谏阻止他讨伐东北的人都是谁。齐牧此战毕竟胜了,莫不是要兴师问罪?大家不由都莫名其妙,心惊胆战。
    不料,齐牧对当初反对他发兵之人通通予以厚赏。
    齐牧说,这一次远征东北,艰巨之极,若非上天眷顾,运气不错,或许就回不来了。大家当时的反对是有道理的。希望以后继续保持此等谏言精神,有话还得直说。
    众臣之中,也许唯有沈闻若真正明白齐牧的深意罢。
    如果,他们再劝得坚决一些……
    如果,他在一念之间改变了主意……
    如果……
    然而,没有如果。
    不久,孙健果如殷子夜所预测,亲派使者,不远千里地给齐牧送来了叶逑、叶明二人的两颗人头,以此向齐牧示好。至此,这场仗算是全部收场了。
    东北一役,在齐牧的军事生涯中,是最为惊心动魄、九死一生,最富传奇色彩,也最令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一战,并且,齐牧采纳殷子夜的提议所使用的千里奇袭之法,使这场战争成为了历史上“兵贵神速、奇兵制胜”的经典战役。
    此外,远征东北的胜利,对齐牧也有着重大意义。其一,叶氏势力彻底消亡,其二,齐牧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统管北方,其三,边塞没有了胡人部落的掣肘,为日后南下拓张免除了后顾之忧。
    北域之主,名副其实。
    大家都还不知道,就在殷子夜逝世的这一年,根植于象州的杜灼,有幸请到了另一位不世出的天才谋士——朱铭,助他共谋大业。这位朱铭,据称有不世之材。朱铭与杜灼初次见面,便有一席在后来闻名天下的对话,这番谈话里,朱铭分析了中原大势,给杜灼指出了一条天下三分的明路。历史的发展证明,朱铭确有远见,随着殷子夜的离去,齐牧在军事上的成就始终再难以突破,反而杜灼有了高人相助,此消彼长,才得以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至于第三足,毫无疑问,便是东南阳州的方氏一族了。
    可是这些事,殷果都不关心。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那一句话,竟就成了与殷子夜的永别。
    我恨你,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不。
    不,这不是我真正要说的……
    不是……
    齐牧在归程路上,已接连给沈闻若写了许多封信,告知他这个噩耗,并与他倾诉衷肠。
    能懂齐牧的,余下之人,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沈闻若愕然之后,很难过。不仅是为自己感到的难过,更是为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主公齐牧,一个,是殷果。
    而最无法接受的,应该会是殷果吧。
    在齐军入城的当天,沈闻若才告诉殷果真相。
    不是他非要如此残忍,在殷果以为即将能见到她最挂念的兄长之时,活生生地打破她的期盼。
    他是实在不懂要如何开口。
    才能不伤得那么重。
    事实上,如何开口,都无法减轻那一份伤痛。
    齐牧命人将殷子夜的骨灰先送去了沈府,让这一对兄妹得以最后一聚。
    “哥哥——”
    殷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只不过任性了一次……她只不过说了一次言不由衷的气话……上天,就一定要这般残忍地惩罚她吗?
    连最后一面……最后一面,都再也见不到吗?
    “哥哥……”殷果鼻头一酸,泪如雨下。
    “果儿错了……果儿知错了……果儿再也不胡闹了……果儿以后都听哥哥的……好不好,哥哥你回来啊……”
    “果儿以后都听话……果儿不骗你……哥哥,你回来……果儿不恨你……果儿一点都不恨你……”
    “不恨……”
    殷果跪坐在地,抱着那冷冰冰、硬邦邦的罐子,它没有殷子夜那笑容的温暖,没有殷子夜那目光的慈爱,没有殷子夜那语音的轻柔,没有殷子夜那手掌的厚实,没有殷子夜那虽瘦弱,却总是将他护在身后的身躯的坚韧。
    它不是她的哥哥。
    这世界上最不顾一切、最不求回报、最全心全意、最没有条件地爱着她的男人,不在了。
    再没有人听她撒娇,再没有人溺爱地包容她种种坏习惯,再没有人……再没有人,能在任何时候,都成为她遮风避雨的港湾。
    他不在了。
    回来的,只有这个罐子。这个一句话都不会说的罐子。
    殷果由嚎啕大哭,逐渐至低声乃至无声的啜泣哽咽,她的力气都没了,泪却还是干不了。
    她是多么后悔。
    当年,在侯府的门口,她挣脱沈闻若的手,回头奔向殷子夜,扑进他的怀里,不肯离去。
    那时的殷子夜,温柔地哄着她,跟她说,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相见的机会,还很多。
    她怎么就忘了,她的哥哥,一直都是个大骗子呢?
    十年,她整整错失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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