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暗香魂

第31章


 
    哦,真的这样片刻不容,不留缝隙? 
    不相信任何人,这倒也是真理。世人多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可以同富贵,不可共患难。连李甲都可以把杜十娘买了,还有什么人是可以相信的? 
    奇怪,我和他,六百年了,居然有相同的看法,也真是奇异。 
    难道前世是仇敌,现在是阴阳相隔的知己? 
    我忙把他的手握住,爸爸,我都记住了,你不用操心,好好休息。 
    应的诚心诚意。 
    他看我应了,宽心一笑,万般释然,而后却皱了皱眉。显然这一笑牵动了伤口,肉体至这份上,已卑微,已穷家薄业,笑不起。 
    我握紧了他的手,看他对宝儿如此的深情厚爱,我这只鬼也不忍他疼的蹙眉。 
    他呆看着我,深情款款,也想用力,却软软的没了力气,惟有眯着眼,眼神突亮,额头泛着亮光,轻轻的叫了声,小眉(梅)...... 
    小眉?小梅?那个眉(梅)?小眉(梅)是谁? 
    可是画眉深浅入时否的那个眉? 
    他可曾为她画眉? 
第三部分
把男主人打得皮开肉绽
    他闭上了眼,眼角有一滴液体缓缓溢出,千辛万苦,他要控制这滴眼泪,却控制不住,回忆崩溃,意志绝堤,对不起,小眉...... 
    对不起? 
    沧海月明珠有泪。 
    他呼吸起伏不定,海浪般喘息。我握着他的手,噫,这个男人,他风筝断线,魂魄在飞,飞向过往的年岁,他握着我,不舍的,拉着我这只鬼,跟着他的旧时记忆,不堪地面对一遍血淋淋的陈年往事,酸辣年岁。 
    原来鬼魂相通,说的就是垂死的人,奄奄一息,鬼与他的魂魄靠得最近,最为相惜。 
    红,一路是红,漫天漫地的红,有了血腥味,红得无耻,没有道理。 
    玫瑰的红、深紫的红、酱紫的红、血般的红、淤黑的红,层层叠叠,红上加红,红里透黑,颜色淤积在墙上、地面、沟渠……臭了,吸引了一群群苍蝇黑压压地飞过。嗡嗡。长篇大论地发表着议论。 
    革命小将,革命歌曲,大字报。 
    墙壁生了病,贴了膏药,一张一张,白纸黑字,控诉假血假泪,狰狞斗争。 
    一个男孩,腰扎皮带,一身黄色军衣,衣服显然大得近似滑稽,十二三岁,走在街上,稚气未退,跟在一帮生龙活虎的少年身后,和他们一起唱: 
    要敢于牺牲!要敢于牺牲! 
    包括牺牲自己在内。 
    完蛋就完蛋, 
    枪一响,上战场, 
    老子下定决心, 
    (异口同声地朗诵:下定决心——) 
    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 
    这歌声让人热血沸腾,他虽小,也被点燃了一颗红心,他也要革命,要批斗,要顶天立地,他那正在发育的血肉之躯,渴望暴风雨的来临。 
    他跟着他们,做了尾巴,一拥而上,一鼓作气,四处翻腾,又打又砸,好不快意。走进一个园子,他随着别人撕书捣毁,有人在前院把男主人打得皮开肉绽,剃头认罪,这样的骄傲时事,却轮不到他做,他们嫌他人小没有力气。他的责任只是在后院乱翻,乱撕,或者一时意气,点一把火,把书烧毁。 
    他从书架上往下扒拉东西,却看见门后一双惊恐的大眼,吓到没有眼泪,两只小小的手,捂着嘴,怕得不敢叫出声息。 
    那是个比他更小的女孩子,瘦瘦的,脸白如玉,泛着瓷器般的光,那瓷器也是他在另一个收集这些东西的牛鬼蛇神家里见过的。要不是她眨了眨眼睛,他都怀疑她本身便是一个瓷器。他朦朦胧胧地知道这便是美。却不肯为那美屈服,抖了抖黄军衣,狐假虎威,大踏步地过去,吓她,不许动。把手放下来。 
    这句话本身便有矛盾,而她竟然遵循,先把手乖乖地放下,大眼里有泪,在里面湖水般盈盈徘徊。惟命是从,不敢有违,甚至不敢把湖水溢出一点来,怕这小小革命家生气。尖尖的下颌,一瓣刚开的茉莉,耳朵也如两朵不知名的花儿般,倔强,惊艳,秀气,稍稍伸出,似乎伸出枝头的玉兰,具有莫名之美。两根细细的麻花辫,安静温良,顺民两个,乖乖地贴在耳际。 
    而那小小的耳垂上面,有一滴黑色的东西,如他在田地里捉的虫子,圆而小,爬在花瓣上休息。 
    他不由静静屏气,然后轻轻地一摸,说,嚯,你的耳朵上有个瓢虫! 
    她被他的话逗得破涕为笑,严词正语地为自己申辩,你胡说,那不是瓢虫,那是痣! 
    那是痣,今生印在他的命运里,铁的事实,烙过的印记。 
    他摸了摸头,也恢复了稚气,无话应对,只好问,你叫什么? 
    不告诉你! 
    告诉我吧,好不好? 
    那你叫什么?她居然要他先把名字交予。 
    孙富。 
第三部分
黑五类的子女,水性杨花
    她咯咯地笑,你比我高,肯定你大,我是小眉(梅),以后我叫你富哥哥好不好呢? 
    好啊。他摸摸头,问她,哪个眉(梅)啊?眉毛?梅花? 
    眉毛。她把自己眉毛抹了一下示意,明白了吗? 
    他点头,明白啦,她做妹妹,那太好了!他喜欢她,不问缘由的喜欢,她似乎生来就是他的妹妹,躲在别人家的门后,等着他来说那一句,嚯,你的耳朵上有个瓢虫! 
    一阵脚步声,从前院向后院,洪水般淹来,这声音他太熟悉,他们一惯批完了牛鬼蛇神,才割革命毒草,伸张正义。 
    而小眉,她是牛鬼蛇神的子女,他们进来,不会放过她的。 
    他拉着她,突然背叛了革命,当了情感汉奸,跟我来,小眉。 
    把她藏在一张床下,他也钻了进去。两个人抱成一团,里面灰尘飞舞,尘埃扬起,呛人口鼻,她不由地想打个喷嚏,他忙忙地捂住,心里念着,小眉,小眉,这个时候不要打喷嚏,不要打喷嚏...... 
    最终那个喷嚏无声无息,死在他掌里,零落的鼻涕,飞花碎玉,溅他一掌,他只觉温暖一如春天的毛毛雨。 
    自此后他不做那些革命小将的尾巴,他做了她的尾巴,偷偷的,两个人在一起。 
    她给他讲故事,她看过很多的书,懂得真不少呢。他给她捉蜻蜓,蝴蝶,瓢虫,莹火虫,有时候还抓个青蛙吓她,她明明怕,反而不跑,只是往他怀里钻,把小脸埋在他的衣衫里,蹭着,富哥哥,富哥哥...... 
    富哥哥...... 
    富哥哥的叫声里,流年过去,比他们大的都上山下乡,和他们同龄的又都因他的悍气,不敢当面侮辱她。而她白日跟着他,晚上独自回家睡。年少的时候是快乐的,因有了他,一切安全,简单,快乐,明媚。 
    他渐渐有了喉结,胡须悄长,上下两唇生了春草,毛茸茸的。而她渐渐丰满,一如果实,美丽圆润,散发着果实才有的气味。 
    在这其间,断断续续有回家探亲的知青,突然回来,突然走掉,如同路过的鬼,脸在暗夜里亮一下,又息了,远去。他们和这城市亲近,远离,这城市和他们脐带相通。它是他们记忆的母体。 
    而她的美,开在这片红色城市的沙漠里,无遮无掩,亦无法掬在他的手掌里,轻轻地藏起,不让别人看见。 
    一个月夜,温暖的月夜,他送她回家,看着她进了她家的门,说,小眉,明天见。而她走到门口,还回了首,摸着麻花辫,说,富哥哥...... 
    说到一半,却红了脸,不肯说了,玲珑的身子一扭,跑回了屋,给他丢下了一句,明天,明天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可有些事,不能等待,往往一夜之间,山崩海啸,把前尘席卷,片甲不留,静静湮灭。 
    谁说回头是岸? 
    回头也没有岸,回头有时候往往看见地狱。 
    血污,肮脏,铅凝的死灰的一片。 
    第二天,她没有来找他,他找她去,她门也不开,就是不见。他不知道她怎么了,但持之以恒,天天来找她,他要问她个明白。 
    直至一天,她立在门口,手在另一个男人的手里,那是个装病返城的知青,她冷着脸,孙富,以后,你不要找我了,他不愿意看见。 
    什么时候,她和他在一起,要问另外一个男人的意见? 
    呵,女人,有了新欢,弃了旧爱?这么快地翻脸? 
    他想砸那小子一砖,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但他没有,他只是看了她一眼,那花瓣上的瓢虫,仍是历历在眼,但,从此却不再属于他,他如坠冰窟,他踉跄而出,他告诉自己,她,不过是一个黑五类的子女,水性杨花,有什么了不起? 
    从此除了上班,就是找劣质酒买醉。过了一天是一天。 
    不知世上何年,其实,不过,只是,过了十个月。 
    街上人流汹涌,人们兴奋莫名,每个人都在为别人的凄惨兴高采烈,犹如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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