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出阁

第2章


 唐老头子以此为由,原欲将不满六岁的女儿送往道观修身养性,后虽禁不住
唐氏苦苦哀求而作罢,却将她囚于宅内西厢,不允她外出,更不允她再读任何
书籍,甚至杜绝后患似地绞断女儿一双白嫩玉指,令她从此不得再抓笔成书,
无以走上风流女文人之道,再以燃香在她的眉间烙下修性的烙痕,才打消了将
她送去道观的念头。
 但是……
 一日无书可读的唐诗意便觉面目可憎,于是唐氏每日到西厢房时,总会小心
地带来一本诗册,只为瞧女儿那单纯而满足的笑容;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重责大任落到了贴身女婢绿翘身上。
 而这一晃,便已过了十几个年头……
 “唉……”
 今儿个西厢房里头,反常地传出幽声叹息。
 透过大开的窗棂,片片的杏花瓣飘落在靠窗边香案上,再调往一旁看,书册
上头印着斗大的“曹大家传”四字,一双歪斜不全的玉指搁在书面上,而拥有
这一双手的主人正蹙着蛾眉,口中念念有词。
 “古者,女生三日,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大人也……男以强为贵,女
以弱为美……”唐诗意又叹了一口气,低柔得像是掺上磁粉的嗓音又淡淡扬起
:“这曹大家的思想可真是累及了后世的女子……”
 不全的纤白玉指翻开了蓝色书皮,映入眼帘的便是让她不解的《列女传》,
令她又瞬地合上了书皮。
 真的,她真的不懂。
 这些年来透过娘与绿翘的帮忙,她所看过的书举凡“女诫”、“妇德行”、
“妇女三从四德”,每一本书皆令她感到难以理解。
 为何要将女子的身分贬得这么低、这么卑微无用,这么地令人厌恶自己的存
在?倘若有一日,属于女子传宗接代的任务给男人夺去了的话,她猜想这天下
的女子是否要集体自缢去了。
 既是如此,又何必有女子的存在?
 唐诗意下意识地望着一双扭曲变形的玉指,再抚摸着眉宇间遮去疤痕的小翠
钿,绝美的唇角不禁漾起淡淡的苦笑;若男人真是天,那么爹绞断她的双手,
半毁她的容貌,硬是要她修身养性,倒真是为民除害了,是不?
 当年一直不懂爹为何会这样狠心待她,直到前些年,她才慢慢地懂了;只因
爹不想要个风流不羁的女儿,不想她也染上文人放纵的习性,遂在她什么都还
不懂的时候,已然快刀斩乱麻地为她赐除任何未萌的事端。
 她该说爹是做得对,还是该说爹不懂女儿的心?
 古有红颜祸国殃民,却从未听闻过女文人兴风作浪、翻搅宫中栋梁,然而,
爹仍是愿意相信古人所警惕之事,硬是毁了她的双手。
 这手……说毁了,倒也没毁上十足十,只因当年娘不顾爹的命令,硬是求来
再世华佗为她医治双手,虽然无法恢复成原本的样子,但她还是可以题诗作画,
只可惜动作慢了些。
 不过美丑对她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终年待在这西厢房内,又有谁得以看
见她这一双不全的手?还可以提笔已是万幸,若是完好无缺,却连一首诗都题
不出来,那岂不是难堪?
 这大宋虽然风气相当开放,门第观念早已渐渐淡逝,可是……对女人的观点
仍是如出一辙,千年不变;到底是先有爹这样霸气的男人,还是先有这样鄙视
女人的风气?这问题是没个解的,就像是问起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蠢问题一
般,即使溯源而上,也找不到开了先例的人。这题是死题了,却也压得女人永
远没有抬头望天的一日。
 列女传……更是打压自个儿同胞的始作俑者!
 她不认为女人会强上男人一等,因为男人的气力实比女人大上许多。然而,
她倒不认为若是论及博古通今、经纶满腹,女人就会经男人差。男女互补所短,
互取所长,地位理应是公平的,为何却落得女人不得读圣贤书,不可与丈夫同
席而坐,不能与父兄同饮一桌之食?
 又叹了一口气,唐诗意将曹大家传摆到一边去,再自一旁的架上拿起话本,
独自沉湎于里头文人的幽默风雅,女角的娇羞闭塞所幻演出的情爱故事。
 这是爹唯一愿意让她读,也是她唯一可以光明正大看的书籍,只因爹曾说过
这话本的内容皆是通俗得狗屁不通,净是咏情诵爱、故作风雅的册子,毫无绮
丽婉媚之词,最是适合她这般的姑娘家看。
 她没否认,倒也不承认;通不通俗是见仁见智,而且,只要有话可读,就算
它是枯燥的女诫十二章,她也照看不误,否则依她这一双不能拨弦咏诗、巧妙
绣织的玉指,关在这西厢房内,她可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小姐,小姐……”
 才翻上两页书,怎地不巧便传来绿翘聒噪刺耳的叫声?合上了书,唐诗意好
整以暇地端坐在案前,等着这扰人的喜鹊儿报上事来。
 “怎么了?”见绿翘翘汗湿了一张小脸,气息紊乱不已,不禁令她蹙起眉来。
不是没瞧过绿翘这丫头失态的模样,不过,今儿个似乎比往常更乱上一些。
 “小姐……有人提亲来了……”绿翘气息尚未平复,便急着将大厅上的一切
告知最疼她的小姐。
 “提亲?”怎么?这又不是头一遭,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地喳呼吗?
 自前些年她及笄以来,冲着外头以讹传讹的谣言,道听她貌美赛西施,途说
她艳丽似洛神,更有人谬赞她为江南才女,上门提亲之人便始终络绎不绝。不
过,全都教爹给回绝,这厢不知是哪一户没尝过苦头,又踏上了这久未染尘的
文卷小铺?
 “这人不同,他……他……”绿翘急着想把话说清楚,偏心头上的一股气仍
未平息下来,急得她只能他呀他的没完没了。
 “谁?”
 唐诗意倒也不急,不忙着为她顺气,只是瞅着一双冷艳如冰的眼眸,等待她
调好气息,告知她这厢不怕死的是哪一户人家。
 “是紫宣堂的少主!”绿翘待气息渐定,索性一气呵成地道。“而且,老爷
还一口便允了提亲的王媒婆。”
 “紫宣堂!爹答允了?!”她身子微微一颤,有点难以置信。
 爹不是把她当成祸国的妖女了吗?怎会容她出嫁祸害他人?更何况,对方还
是紫宣堂的少主文昊公子!
 由于文卷小铺的书册、纸笺向来倚赖紫宣堂供应,是以紫宣堂的主子与当家
主母她也曾远远地瞧过,而文昊……她记得他的,他是这些年来她唯一不经意
见到的男人,对于他那一双属于文人温文儒雅的眼眸,倒还清澈;嫁给他,她
一点也不介意,甚至是有点喜悦,毕竟以后能够拥有一个可与自个儿吟诗对句
的相公,倒也挺好,只不过爹怎会允了这桩亲事?
 “是真的,绿翘方才在大厅上听到的,小姐不能不信!”瞧唐诗意一脸不以
为然的模样,绿翘急得赶紧辩驳;她才不是吃饱撑着,若不是真有其事,她又
岂敢说嘴?
 “可是……”唐诗意不得其解,浅吟了一会儿,微开的门缝便传来唐父不苟
言笑的威凛声响。
 “绿翘说的全是真的,为父已将你许配给紫宣堂的少主文昊。”唐父一进门,
大手一挥立即撤下一旁的绿翘,而唐氏则紧跟在后进来。
 唐诗意显得有点诧异,不过那微愕的闪神,立即隐入她向来冷艳的玉丽面容
里。
 “诗意给爹问安。”她淡淡地敛下浓密眼睫,掩去她眸底战栗的光痕。
 爹有多少年不曾到西厢房来了?她扯起嘴角,漾出苦苦的笑容,心中思忖着,
应该是那一年绞断她的手之后吧。
 好狠的爹,居然毫不在乎当时的她仍是个娃儿,对她下如此重手,他是打算
让她再也无法使用双手;是打算宁可养她一辈子,也不愿意让她出阁祸国殃民
的,不是吗?
 瞧见唐父远比听到他允了亲事更令她震惊,她一直以为爹不要她这个女儿了,
想来……
 “为父的要你出阁,你倒是绷着一张脸瞧着为父,横竖是不打算照为父的意
思去做了?”唐父望着女儿一脸淡然,不觉怒从中来,大手击下案上,轰然一
响,随即扬声怒斥。
 这个女儿,他每见一次,便心惊一次;望着她益发狐媚的娇颜,他是吓得汗
流浃背,见着她架上所悬的翰墨丹青,更是令他惊于她的卓异文采与绝伦聪敏,
懊悔当初下手太轻,才会让她的双手有复元之时。
 生女如斯,魅惑艳绝,才华绝代,绝非善事,他唐某绝不能让她给负了他的
盛名;将她配以文昊,好让紫宣堂磨磨她发硬的性子,杜绝她过人的丰采。
 “女儿没这么想……”
 她不懂为何爹每次瞧见她,总像是活见鬼一般,吓得是冷汗不止,双眼暴如
铜铃。
 若真是厌恶她的话,当年爹该绞的不是她的双手,而是她的颈项,这才叫永
绝后患!这一张原本带笑、爱笑的脸,为何今日会变得如此冰雪覆面,还不全
都是爹一手造就的好事,不是吗?为何到头来,爹还要为这小如芝麻的事辩得
脸红脖子粗?
 她没变,一直都没变!即使爹绞断她的手指,令她不利于提笔,她也无怨;
即使爹对她不理上睬,她也无恨;但她不服的是――爹既种下这个恶因,为何
不愿正视这个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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