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出阁

第9章


故他得赶紧离开。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唐诗意只能无助地哭倒在床榻上。为什么?为什么他不
愿意相信她所说的话?是因为他是男人,是因为男人都是这个样儿的吗?
 为什么不相信她的话,为什么他跟爹一样残忍地给了她莫须有的罪名?
 她抬起泪水泛滥的眼眸望着自己不全的手指,泪水更加止不住;她也不想这
样的,但爹为了断绝她的才华而毁了她的手,而她的夫君却为了这一双不全的
手,指派了她的罪名。
 她不服!却……不能不服!谁教她是个女人,谁教她出生在这个不重视女人
的时代里?千错万错,全都是她的错,是她自个儿惹的祸,若是她不曾来到这
个世界,她心里的痛是否可以平抚一点?
 第5 章自那一天开始,乐扬再一次地远离唐诗意,但这一次他没有前往风雅
楼,反倒是将自己关在扬音阁里头的工房,埋头准备这一次欲朝贡的筝。
 一连好几天,他都未曾踏出工房,不禁令乐老爷子怀疑这对新人之间似乎极
不和睦,为了再一次地撮合两人,他要唐诗意夜至工房,要两人好好地谈上一
谈。
 尽管唐诗意极不愿意再见到那个伤她至深的人,却也拂逆不了乐老爷子的一
片苦心。
 工房设于扬音阁最北角的偏僻地方,唐诗意一步一趔趄,提着灯笼,踏着碎
石子路来到工房外,却一直难于进入那一扇门。
 她试着要与他交好的,也试着照列女传上的戒条而为,然而,他却看不见她
的用心,以讥讽彻底伤了她的心;如此,她还要委屈自己,仰承他的朝露恩吗?
这岂不愚从?可入了乐家门,她便是乐家人,尽管这路难走,只要她问心无愧,
咬紧牙根,她还是走得下去,是不?
 但是,这要踏入的第一步……好难……仿如当年就算爹绞伤了她的手,她仍
是想尽办法讨爹的欢心,可爹却不曾领过她的情,仿若当她不存在一般。乐扬
会如爹待她的一般吗?
 唐诗意犹豫不决、举步维艰地在碎石子路上徘徊。
 突地――凌厉的筝声划过静寂的天际,迸裂出惑人声响,继而急如乱雨打窗、
碎玉倾地,高讥激越、直抵凌霄。
 蓦地轻拨慢弹,弘音清雅、淡远疏落,转而沉郁悲愤、撕天裂地;她可以想
像乐扬的长指在筝上搭弦、悬手,双手轮抹,再扫、摇、托、劈的画面,筝声
陡地激越雄壮,有如能干跃马横戈,又似豪挟挥手击剑。
 是霸王别姬!这些年鲜少听乐,早已快忘记这些老歌谱了,想不到乐扬竟能
将霸王被汉军包围于垓下的愁云惨雾表现得淋漓尽致,急速之处快而不乱,郐
缓之处慢而不断,果真是琴韵绝伦,难有人能与他匹敌。
 骤然间,一个下滑的强音,犹如有人自顶峰失足,一下子落进万丈深渊,筝
音百转千回、如泣如诉,而工房内登时传出浑厚而具磁性的男音。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难不逝!难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筝音突地转为细碎轻柔,婉转悠扬,掀起万叠愁云,而站在工房外的唐诗意
不禁随着悲切的筝声唱和:“汉兵北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
聊生?”
 唐诗意哀恻的低柔嗓音一歇,工房内的筝声同时戛然停止,整个夜晚又回复
到原先的静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唐诗意也只是落寞地站在原地,处
境比先前更尴尬。
 过了半晌,工房的门板顿开,冷峻的脸孔映入她仿似可揉出水的眼眸。
 “你怎么来了?”他的嗓音低柔,一双冷洌的眼眸不断地搜寻着她昏暗不明
的粉脸。
 她怎会来了?且来得正是时机?
 这霸王别姬,正是他借楚霸王被围于垓下时的无奈沮丧,比拟成自个儿惨澹
的心境,怎知,她竟与他对起句子?
 “公公要我到你这儿来,瞧瞧你好不好?”不知为何,一见到他的脸,唐诗
意总觉得无法正眼以对。他冷洌的神情,她已不是第一次见着,但不知为何,
竟会觉得心被狠狠地揪紧。
 她是怎么了?为何会有这般古怪的情愫?
 “夜深露重,进来吧。”乐扬斜睨了她一眼,桀骛的眼眸里有着一抹难以察
觉的激赏与爱恋。
 他反身走进去,她也尾随在后,突地感到现下的情景与一般夫妇无异,却又
赶紧甩开这烦人的感觉,跟着他走入工房。
 一进入里头,除了一堆木材,一堆捻好的蚕丝弦,以及桌上林林总总的骨片、
玳瑁、金锁片之外,这房里似乎没有再多一点的东西了,而他……是如何在这
儿度过这些时日的?
 她见乐扬盘坐在矮几前调弄着一把筝,她也跟着在离他约五步远的地方跪坐
而下,晶亮的眼眸迸射出火花。
 “这是要朝贡的筝吗?”唐诗意惊艳地望着他手上正在调弦、通体晕黑的筝。
“方才你便是以这把筝弹出那曲霸王别姬的吗?”
 见他只是埋首在调弦上,并没有搭理她,唐诗意倒也不在意,只觉得触及不
曾接近过的领域,令她笑逐颜开,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爹曾说过,你所弹的筝可以令悲伤的人翩然起舞,也可以令喜笑颜开的人
立时落泪,可依我看,这些话仍不足赞美我方才听到的;方才那筝弦迸裂的声
响,定能上穷碧落下黄泉,连天上的神仙也会为你的筝韵折服,而正进入黄泉
中的人,说不定会为了这筝韵,忘了黄泉路而回到阳间,起死回生!”
 是夸大了些,但这些话仍不足以说出她内心初闻时的悸栗。这靡靡之音弥漫,
无非是谈情诉爱,但他的乐音不同,是种更深沉、可以拨动心弦的震撼。
 “是真的?”乐扬不疾不徐地回过头来望她,不形于色地问道。表面上声色
不变,其实内心早已是一片激情澎湃的浪潮。
 她真是这么认为?真觉得他的筝音甚至可以教人忘了黄泉路而回到这世间?
 “绝无虚言。”唐诗意信誓旦旦地道,脱俗绝丽的粉脸皮漾起笑花,令乐扬
不禁看傻了眼,急急回眸,脑海中却已烙下了她桀笑如花的粉靥。
 是不打算接近她,遂将自己关在这工房里,好杜绝她如蛊一般的魅惑,但却
想不到她竟会到这儿来,阴错阳差地与他对起了这曲儿,令他不禁在心中叹道
――这一个阴错阳差又将如何伤他?
 他是听说过她通晓音律,却没料到连这份罕见的古谱,她居然也知晓,更能
够分毫不差地接入虞姬的词儿……她真的是令他赞叹不已,只可惜了她的女儿
身,空让满腹文才无用武之地。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她以清白之身嫁与他,或许他会尽其所能地宠溺她、
怜爱她,而不会是现下的冷淡漠然。
 “依我瞧,你大概是为了急于找我传宗接代才会到这儿来的。”他冷冷地哼
笑一声,诡邪的幽眸瞟向她清丽的水眸。
 “我不是!”唐诗意的桀笑僵在绝俗的丽容上,随即叹了一声。
 为何她与他之间总是充斥着这莫须有的罪名?难不成是因为男人都一个样,
总是习惯用自己的想法揣度别人的心情?
 “还说不是?”乐扬漾着邪气的笑,嘴笑眼不笑地取下手中的银片义甲,猝
不及防,一把将她拽到怀里。“一个女人夜游到男人的房里头来,而你又是我
的妻子,你说若不是为了要我疼惜你,又是为哪厮?”
 “是公公要我同你谈谈这一次欲入宫弹唱的御制曲。”柔软的身子落在他的
怀里,感受到他的手臂不如脸上的冷洌,反倒是满怀温存地将她拥紧;她自他
的手臂中探出头瞧他,眼瞳里无欲无望。
 “用不着。”他冷然打断她。“以往朝贡向来只有我一人,今年犯不着锦上
添花,多带你一个。”
 她到底是何居心?居然想随他入宫,是打算当着他的面勾上皇亲国戚吗?
 他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好本事可以劝动爹要他带她入宫,不过,他与爹可是
不同的人,岂是她以三言两语便能打动的?
 “可是……”
 “就算带你去,也无用的,不是吗?”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不全的玉指,再
拉过她的手,轻轻地靠在他的唇边,若有似无地吻过,引起她一身惊颤。“我
已打算带另一个人去了。”
 “是吗?”忆及他曾在风雅楼与一花魁共处两个月,便令她没来由的感到心
闷,却又拂之不去,想使力地抽回这丑陋的手指,却被他紧紧地擒住。
 “放手!”
 这是她的夫君,她欲仰赖一生的天,他却是嫌弃她、不信任她的,但他现下
却要了她。他是否会愿意将她当成他的妻子看待?若是他愿意的,她也可以前
嫌尽释,愿意与他白头与共,但他肯吗?
 且让今夜放纵,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第6 章唐诗意以为一切都会有所改变,然而……一切都是痴人说梦。毕竟,
在乐扬的眼里,她是个比娼妓还不如的女人。
 只因这一次的朝贡,他虽然带她入宫,却不让她参与咏春饮宴,只让她远远
地待在御花园里的一隅,遥望自个儿的夫君与那一名他所爱的花魁双双合呜,
在她的眼前肆无忌惮地弹唱着兰箫、风笛、清筝……
 那七宫十二调,音律丝毫不差,甚而乐曲上的用韵、衬字更是配合得天衣无
缝、鬼斧神工,相较之下,她是真的无颜出席这盛大的饮宴了,不去是对的,
毕竟这一双手……可能会坏了这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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