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絮

第17章


你们若是喜欢,多出去走走,把犹太人的家当弄几件到家里头,叫裁缝师傅照着样子做——咱们家里那些皮毛确实是上等的货,但裁缝师傅的式样总没洋人想的巧……”他点了一根洋烟,细眯着眼睛很陶醉的样子,“那几件紫貂皮做成大衣就顶好,赶明儿入了冬你们晚上出去看戏正巧用得着……”
  他的声音渐渐沉下去,却依然残余一丝软绵绵的尾音,让人听了很舒适。阿媛不知所以,正陶醉在这份宁静的温暖中,却不见云羿脸上已经笼了一层阴云,她叹了一口气,哀愁道:
  “二爷说起大烟,我倒想起正事了。唉……”
  阿媛抬头望她,晓得她要讲的必是十分重要的事。
  “阿媛,你要接的这起任务,倒是和大烟确实有些关联……”
  尹楚惜正在旁若无人地吞云吐雾,此时转过头来也向阿媛道:“还真有那么点关系。叫你师傅给你讲讲吧,也该准备着了。”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沪上繁华多因租界遍布,吸引不少洋人设立商铺,开办买卖,大小生意做得倒也实诚。民间更有言,上海是冒险者的天堂,诸方势力混杂,鱼龙皆有之。其间不乏日商投资,日本浪人也有闯荡流连的,虽北方战事吃紧,两国并未公然宣战,民间相处其时暧昧。就在这样的敏感时期,联合会盯上了一家与军方暗有往来的日本商会,联合会的商行与其在近期也有一次大的生意上的合作,阿媛的任务便是,充当这次联合会的生意洽谈人,出面与日方接触,借机摸清对方底细,查清这家日本商会不明商货的动向。
  最让尹楚惜担忧的,是这个日本商会的大头目,小野仲平。此人已查实是日本人的暗探,却鲜有人知晓其真实身份。来沪不久,商会便进行大整改,联合会插入的暗线皆神秘失踪,计划周密的行刺日政要员行动接二连三失败,疑有不明势力渗入。
  云羿不放心之处也正因为此,论权谋,论手段,阿媛决计……不如他啊。此举显是将阿媛推入火坑,她又如何忍心眼睁睁地看着?
  阿媛有些不解:“联合会里的消息是……日商最近走的那批货物不大可靠?不是说烟草么?也是正经商品,怎么就处处避着巡检搜查啦?这倒有问题。不过仔细想来,以日本人在上海的势力,一般巡检也奈何不得,他们这样倒有些故布疑云。倒是让人不解了。”
  “阿媛真是聪明。”尹楚惜淡淡道。
  阿媛一愣,却越发紧张起来:“二爷是怀疑……那批烟草不是正正经经的烟草?难道……他们走私大烟牟取暴利?”
  “哈哈!”尹楚惜笑了起来,转头又看向云羿,“我就说你这徒儿聪明得紧!哪用得着你替她担心思?”
  云羿假意瞪他一眼,又向阿媛解释道:“你有这般想法,也是对的。那些个日本人可算准了别人的心思。你且想想,走私大烟获的罪,日本人扛不过来?他们鬼鬼祟祟的作兴,就是要让旁的人都以为,他们就着买卖烟草的名义走私大烟。实则……”
  “实则,有一个更大的阴谋。”阿媛接口道,她只觉自己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他们要避开的就是中国官方势力,——里面实在有见不得光的东西。如若遇上咱们的人怀疑,也好推说他们的不配合巡检是因为走私大烟的缘故——实则那东西可比大烟严重多啦。”阿媛眼光里含着复杂的神色,她隐隐感觉到了对手的强大,她勉强吞了一下口水,又道,“这招,实在高明。”
  “阿媛别泄气。”尹楚惜安慰道,“你这样的聪敏,这样的胆色,也实在堪称女中豪杰。联合会各方势力自然都会配合你展开工作。”尹楚惜突然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方才又说,“你诸事小心便是。”
  云羿心知阿媛初初上阵,自然要些鼓励,便也要她安心。她却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来,缓声道:“你此次要见的那个人,说来,你还得叫他一声师叔呢。”她轻叹一口气,又似想起了扶桑岛上那些渺如云烟的往事,不觉泪水簌簌,“他是我们都宠爱的小师弟,自幼聪敏灵慧。我与姐姐跟他最是要好的。”她又转头向一脸静默的尹楚惜看去,“那时姐姐回到上海,那件事……海上一程,是他相送的。姐姐过世后,我就再也不留心‘那边’的事了,想来他也是极难过的。”她用细绢子抹着眼泪,大厅里四人各怀心事,一时无声。
  良久,尹楚惜微微缓过神来。他单手紧紧握成拳头,复又松开来,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机械。那枚玉扳指被他握得发烫,映着里间明亮的光线,更显翠绿,仿佛有某种诡异的生命流淌在那片荧光里。他一松手,指节轻轻扣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声音沉闷却有一种深厚如同古物一般的质感:“军火。那批‘烟草’,是军火。”
  阿媛身子险些瘫软下去,她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更深刻地明白,她肩上负着怎样的责任,这是一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搏命赌局。她再抬头,却见尹楚惜向她挥了挥手:“去吧。好好做些准备。”她瞥见那人神色憔悴,满头青丝竟也杂了几许白发,不觉心下黯然。
  她有些踉跄地走过偏门,却听身后那人似在自言自语:
  “世间好物兼不顾,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心里咯噔一下。却又如何会知道,此后经年,情深累美人,正是应了那句,彩云易散琉璃脆。
  美人吟 水木清华【三】
  【三】
  这几日来阿媛夜不能寐,委实担了心思。又连日奔走于联合会,筹谋策划,煞费苦心,不觉间,半月已过。
  这日晨起,阿媛洗漱完毕,便接到云羿的指令——晚间去应酬一场酒会,日商要人皆会到场。云羿又细嘱千万小心。阿媛心知恩师怕自己急功近利,操之过急,反而会落了对方的套。自然将这份心思细细收起。
  她心中烦闷,照常去屋后偏门那道小巷子里闲逛,清早鸟鸣依稀,空气甚好,心情倒也跟着畅快起来。竹叶尖儿上沾着三三两两晨露,簇簇晶莹,她伸手轻轻弹了一下那管细竹,扑簌簌的露珠盈盈落下,倒像下了一阵急雨。
  她抱着双臂,孩子一样咯咯笑了起来。却听身后有微微的咳嗽声,她一愣,转头瞧去,原来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端着个破盆又坐在那儿。她有些惊讶,便问:“这几日都瞧不见你,那碗红粥也没处舍去,我心里不痛快,李妈妈倒安慰我:原是那小乞丐有了好去处,谁又天生该是讨饭的命?”她蹲下身来,也不顾那紧好看的旗袍下摆落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怎地今日又在这儿瞧见了你?”她叹了一口气,又道:“倒是让李妈妈给你找个好活计,我总不好天天施你一碗粥……今儿晚上我又不在,以后怕是不会有消停的闲时间了……”她话语凄凉,倒像是瞧见了那教人怆然涕下的往后。不觉想起自古红颜皆薄命,谁又消得起那份凉薄的光景,不过空余一声嗟叹罢了。
  小乞丐黑洞洞的眸子里盛满不可洞察的情愫,却只管那样盯着她看。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当小乞丐误会了她的意思,连连摆手道:“我实在不是这个意思……我从前就与你说过的,若不是碰上恩师,我也是与你一样的光景,只怕更要狼狈些。”她自觉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又不好再多说什么,便站起了身,一绺发丝被风微微挑起,她伸手摸了一下,脸上露出宁静清和的笑容。清早的阳光打在她身上,贴着她窈窕的身姿镶着一圈儿柔和的金边,她有些腼腆地冲他挥了挥手:“走喽!”
  “木姑娘。”小乞丐突然叫住了她,他的声音很低沉,带有一种奇怪的口音,比起江南吴侬软语的风情,可要生硬得多。
  阿媛愣了一下:“你晓得我姓木?”
  尹楚惜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正是下午三点的辰光。想起晚上那场酒会,也不晓得阿媛一个人能不能应付得来,心下担忧,不禁眉头蹙了起来。
  云羿为阿媛挑了一件顶好看的旗袍,又领她去烫了个时兴的发型,这会儿师徒两个正坐在一旁谈这次任务的细节。云羿教阿媛必是要万分沉着,不可露出一点马脚。尹楚惜也没正事干,便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会子他倒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道:“你师兄临别千叮万嘱要咱们小心的那个‘最不该回来的人’,可是今晚的重头人物?”
  “原该是他。”云羿心情颇为沉重,“小野仲平。阿媛,你可要好好记得,小师弟素来敏性,可不要着了他的道。”
  尹楚惜甚是不解:“那还说甚该来不该来,他是你们那一脉培养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师兄的话自然有他的理儿,小师弟对忍者之术习得熟稔,向来是师傅山本鬼岛最器重的孩子,他虽聪敏,与敌人周旋也狡猾。”云羿眼睛里竟透着明快的笑意,“到底是个心眼实诚的好孩子,从来就与我们感情好……搏命的战场,他又如何该来?”
  尹楚惜很仔细地听着,心里似乎明亮了些,也是了,本就不该把无辜的人卷入这场罪恶的战争。却听云羿又道:“况且,他一旦入了中土,恐怕又得牺牲好些干练的好同胞。最近计划的整改,咱们赔上了多少人?如此说来,他实在不该来。”
  阿媛听得心里直发毛,她初初揽了这么个任务,却不想敌人是这样强大的人物。尽管做了相当充分的准备工作,心里却依然不安至极。
  只听云羿淡淡呼了一口气,清淡的口气里夹了幽兰的香气:“教祥德庄老师傅给做的那款毛绒披肩,今儿个一大早就有人送来啦,手艺好得紧,果然精致的,你今儿晚上给穿着吧,可是个太太小姐们都喜欢的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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